画我童年

春融(刘墉作/绢本没骨设色/42X60CM 2022)

最近以童年的花为主题,画了一系列作品,朋友看了笑说:「你小时候就看过牡丹?那是什么年代,台湾哪有牡丹?」我回他:「当然有牡丹,我画的第一种花就是牡丹,我知道的第一种花也是牡丹。」

小时候每次去父亲的办公室,他都会要我画画。有一天我画了朵花,先用铅笔画个圆圈,再在四周加上很多数字「3」,加了一圈又一圈,然后在下面画根直线的花梗,左右各添个三角形的叶子。父亲看了居然兴奋地大喊:「我儿画了朵牡丹耶!」然后拿着四处给同事看,大家都叫好还鼓掌,说将来能成大画家。从那一天,我知道有一种花叫牡丹,我这辈子画的第一朵花就是牡丹。

父亲也教我画画,但他似乎只会画兔子,先画个「3」表示耳朵,再画两个「2」形容腿,后面添个「0」是尾巴,前面打个「红点」是眼睛,就完成了。

我曾经认为父亲画的兔子是无上神品,有一天趁母亲午睡,偷偷溜出门,拿着画四处喊:「卖画哟!卖画哟!」直到被母亲气急败坏地找到,拖回家罚跪。

不过母亲对我画画还挺支持,考上高中那年暑假,送我去「丽水精舍」找胡念祖老师学画。父亲早在我九岁那年就过世了,家里又失火烧成平地,经济并不宽裕,母亲还是省吃俭用为我缴学费。只是她常把我的画拿去送朋友,当我高二上学期因为肺病吐血,在家里自己创作的时候,她总怨:「不如临摹老师稿子画得好!害我都拿不出手。」

随她说,我还是画我的,尤其爱画黑漆漆的夜景,觉得月色朦胧、灯火迷离、人影幢幢,很美。这很可能因为儿时父亲夜里带我在水源地河边钓鱼,留下的美好印象。

其实我的「黑画」也受到母亲影响,最起码是她给了我灵感。从我小时候,她只要把晾干的被单拿进屋,一定会叫我过去跟她「抻被」,她先含口水,用她的特异功能,鼓足丹田之气把被单喷湿,再跟我一人一头,用力向两边拉,扯平折起来,坐在屁股底下压。我那时候常想,家里的被单真是滋味无穷。

但从母亲「喷水」的过程,我发现被单上会呈现像山一样高低起伏的水痕。尤其在深色的布料上,简直像幅山水画。于是我也喷,先把纸弄皱,再含着墨水往上喷,喷得一嘴黑,被母亲骂,但我说:「古书上讲,吃墨可以治肺病。」她就不反对了。而且我乐此不疲,一直喷到七十岁,许多黑漆漆的画还进了「国美馆」和「苏富比」的国际拍卖。

我生病不久,胡念祖老师的画室就搬走了,由郭豫伦老师接手,他是台大教授林文月的夫婿,林文月有多美,他就有多俊。我跟郭老师学素描,但是没画多久,他就说:「你不适合画炭笔素描,还是改画水彩吧!」原因是我很会出手汗,画半天,只见纸上一堆黑点子,全是手指印。我曾经试着戴橡胶手套画,只是没多久手套里变成游泳池,手一擡高,汗就从手套边上往下流。我也试过用卫生套,套一根食指,十分妥贴,但画室有女学生,大家用很奇怪的眼光看我,好像我在性骚扰,只好作罢。所幸穷则变,变则通,我后来干脆利用手汗的特色,以一个个黑点子组成画面。

早年台湾只有师大、文化学院设美术系,加上艺专的美术科和美工科,我填报考志愿表的时候,先写这四个科系,另外加了某大学的国文系,我的几位高中老师见了都大叫,说我应该上外交系、法律系,但我就是坚持学艺术。

考术科那两天情况百出,先是买了个新砚台,没想到表面有一层蜡,墨磨半天,磨不黑,只好以淡墨画个「米家云山」。考书法的时候,写「礼义廉耻」,我把耻写完,不知为什么手不听使唤,又在右边心上加一撇,造了个新字。我后来检讨,大概因为练柳公权的《玄秘塔碑》,写惯了「秘」字。

所幸我还是考上第一志愿「师大美术系」。那时候美术系不分组,西画、国画、雕塑、设计都得学,我进去之后发现同班个个都是高手,少数高手从进去的第一天称霸到毕业,多半的高手则从第一天就「拚命」到毕业。最记得个画面:炭笔素描课,有位同学没画多久,就跑去走廊抽烟,老师却不断点头说他画得好。另外有位同学,下课后还留下来画,第二天却见教授先把衬衫袖子挽起来,再用手肘,唰!一下子把整张画抹掉:「重新画!」

我的「黑手」素描很慢,当然吃瘪,所幸高中打好国画基础,大一「系展」,就得了佳作。有高年级的同学来对我说:「你每年会进步一级,二年级第三,三年级第二,四年级就第一了!」

我原先不信,后来果然如此。

其实我大学没好好上过课,大一就跟英文老师说我太忙了,不想上,老师说你不想上,别来啊!我说「可是你会点名,我就成了旷课。」她说「好!我不点你!」给我四十九分死当。但是我利用多出来的时间,去爬山、摄影、搞写作社团、演舞台剧,而且大三就去法院公证结婚,娶了演戏的女主角。

我爬山摄影也有收获,因为我受李霖灿老师影响,很喜欢观察自然山石的褶曲变化,将它们与国画的皴法比较,所以只要抓住机会就摄影纪录。后来到美国大学教书,耐不住洋学生问东问西,干脆以摄影跟国画对照,出版了《山水写生画法(Ten Thousand Mountains)》。

我去美国教书是由新闻局和国立历史博物馆安排,当时硬是辞掉中视记者的工作,提着两大箱行李上路。先在维吉尼亚州的丹维尔美术馆作驻馆艺术家,每天早上去幼稚园为小朋友挥毫表演,晚上去大学研究所放幻灯演讲。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则是在美国各地跑,每个城市停留一周,开画展、教国画,直到两年之后,应聘为纽约圣若望大学的「专任驻校艺术家」。

但我这个驻校艺术家,不必「驻校」,我可以在世界各地跑,只要告诉学校一声,都算上班。所以我能利用时间回台湾,为黄君璧和林玉山两位老师写成《白云堂画论画法》和《林玉山画论画法》。我先设定主题请大师挥毫,再全程录影,并且随时提出问题。我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毛病,常问得两位老师冒火,但也因此刨出很多秘法。研究成果由「太平洋文化基金会」奖助出版,以中英文在全球发行。拍成的纪录片,则捐给了国立历史博物馆和台北市立美术馆。

一九九一年我接受当时新闻局长邵玉铭先生的邀请回到台北,为《中国文明的精神》纪录片担任制作及编剧。这个由几十位中研院学者和荷兰莱顿大学等团体参与的制作,很可惜后来因为某些原因,只完成了一半。所幸我利用回台的机会,出版了许多书,「收之桑榆」地成为所谓畅销作家。

对于畅销作家这个名字我有点排斥,因为作家就是作家,无所谓畅销作家,譬如我前面提到的那些绘画理论,没有一本畅销。更麻烦的是而今提到我将在台北开画展,好些人会一怔:「刘墉不是畅销作家吗?他也画画?」

我不知道自己画得好不好,只是从小到老,不曾放下画笔,我天生就是个爱画画的人。

十月七号,我将在台北温州街的「大院子」,举行《画我童年画展》。原为日本海军招待所的「大院子」就在我童年故居的旁边,不久前对外开放,它让我回到六十多年前,在马缨丹和扶桑花树丛中穿梭的儿时,我把那时接触的小花小草小鸟小虫,甚至连「鬼针草」、「酢浆草」、「螳螂螽斯」都画了出来。

当然也有我生命中的第一朵花:「牡丹」。

《刘墉-画我童年画展》

主办单位:郭木生文教基金会

展览时间:2022/10/7(五)至11/30(三)

开幕时间:2022/10/8(六)14:30

营业时间:周一到周日10:00 - 18:00(免费入场)18:00 - 20:00(需预约)

展览地点:大院子(台北市大安区和平东路一段248巷10号 )(02)2369 - 73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