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入海流

□闫语

那时候的黄河是从天上来的。

李白说: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那时候,李白与岑勋和元丹丘两位好友登高宴饮,借酒放歌。三个人就这样,在盛唐的天空下,在离黄河不远的一座山上,成就了绝世佳作。

那时候,我和同学们穿着统一的服装,站成理想中的样子,在幕布徐徐拉开之后,把一部关于黄河的声音之书,快递给台下的每一位观众。那是一个相对封闭的空间,一个小剧场,美丽的音乐老师如往常一样坐在钢琴旁。于是,一条幻想而又现实的黄河开始流淌在她的指尖。那时候,我们在音乐里歌唱黄河,我们从那些激昂的旋律和深情的词句里认识了黄河,记住她黄色的皮肤,黑色的眼睛。我们歌唱她的宽广与澎湃,歌声里的往昔一点点伸进耳朵,沿着世界的躯体游走,然后,慢慢渗入骨髓,直到把黄河歌唱成所有人。

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听到了殷承宗演奏的钢琴协奏曲《黄河》,从此就爱上了那个声音。我可以从他的琴声里听见来自黄河的风声、雨声、马蹄的哒哒声以及波涛的怒吼声,即使没有看见过黄河,也能听出她的苍凉深沉和悲壮昂扬。当最后一个音符停止,掌声响起。这漫长的,短暂的,一分钟或一小时的掌声,只要你在听,就一定能听到掌声最深处的黄河,了解那些清晰的历史和丰富的情感,不至于像倒持的望远镜那样越看越远,直到看不清黄河本身。

后来,我终于得偿所愿,看到了殷承宗先生演出的一些影像资料,也听过很多其他演奏家的版本,有些盛开,有些凋零,但都不是我最初听到的殷承宗在1970年首演那个版本的味道。而当我开始抚摸“味道”一词的时候,黄河正在从我的视野向大海消失,大海在我的视野之外,却在黄河的视野之内。

这时候,一路奔流不息的黄河来到了东营,用匍匐的姿态与滔滔海水深情相拥,黄色的河水遇上湛蓝的海水,交汇之处就像一条蜿蜒的长龙,延伸到遥远的大海深处。这时候,一簇簇翅碱蓬晕染出黄河诗意的颜色,一杆杆芦苇用飞絮装点着黄河多彩的梦境,而鸟的羽毛也开始在不远处忽明忽暗,振振有词。

曾经看到过的一张照片,就在这时候毫无征兆地浮现在我的眼前。照片上,年轻的诗人们站成一排,挽起裤脚,手拉着手,在黄色的河水里笑着,他们的身体生机勃勃,他们的笑容干净坦然。这是一次关于黄河的诗歌笔会,第一站在兰州,最后一站就是东营。

那么,是黄河借助诗人们的笔在吟唱自己的纯粹和坚毅,还是诗人们从黄河身上看到了自己的柔弱和感伤?我们栖身的这个世界过于喧嚣、茫然和尘土飞扬了,而黄河就是那些非比寻常的瞬间,她携带着泥沙毫无杂念地直奔浩瀚澄澈的大海,她用最简单的旋律,达到了形式和内心的完美。

然而,不可忽略的事实是,那时候我只在电影《黄河绝恋》中看到过黄河,看到过壶口瀑布的影像地址。在这部影片中,用美丽的爱情和对光明的向往进行的访问,在一个个画面里完成了抵达,从而让我对黄河保持了长久的情感:美丽的秋天,纯真的年代,以及从旧时代向新世界的奔赴。我知道,这是一部我可以看一辈子的电影。我喜欢壶口瀑布的绝妙,喜欢《夕阳山顶》这首曲子在黄河上漫过时的凄美摇曳,喜欢简单美好的爱情和舍身奋战的坚毅。我知道,它或许不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一部电影,却是和我最有缘分的一部电影。果然,当我再一次看完

《黄河绝恋》走出影院,路过不远处的一个报刊亭时,在一本杂志的封面上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一个曾经反复出现在我书信里的名字,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已经悄然走散的名字。当这个名字沿着时间的规律再次映入眼帘的时候,我看到的却是宁静站在壶口瀑布边张开双臂时那个绝美的身影。

回到家,我又一次找出了所有的信件。我发现,它们被我保存得很好。我把它们摊开放在桌子上,然后开始阅读。不,确切地说,是这些书信反过来在读我,读我的一举一动,读那些愉快或心酸的秘密,读夜色里无处遁形的欲言又止。那时候,剔除了白日里噪音的修辞之后,许多故事都在夜的静谧中疯长。

那时候,在壮丽的壶口瀑布,雄浑的黄河水喷涌而下,“就像一个壮士,在风尘仆仆的途中痛饮一碗烈酒”,然后继续以后的征程。而我却在饮下这杯酒以后,与书信里的那个名字渐行渐远,远到他可以随时站在黄河边去看“黄河远上白云间”,而我只能借助地图上的蓝色线条去想象“黄河入海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