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蹦乱跳崁仔顶

各色海鲜大集合。(高自芬摄)

午夜一、两点鱼市场开卖,人潮车阵川流不息,崁仔顶立刻沸腾了起来。(高自芬摄)

石狗公颜色鲜亮,肉质细致且弹性十足。(高自芬摄)

午夜一点多,妈祖庙庆安宫旁的崁仔顶鱼市,一盏盏灯光点亮,一辆辆满载渔获的大卡、小货车、推车、三轮车进进出出,迸散着一股迷人的臭腥。

「来!来!来!『有钱吃𩾃,无钱免吃』!」

「『一𩾃、二嘉𫚭、三马加……』」

渔商套着吊嘎仔背心,短裤下踩一双长统雨鞋,唱出一串鲜鱼排行榜,用秤杆撑起一袋鲜鱼吆喝:「紧来喔!马头仔目睭金金伫睨(gin)汝啰!」

凌晨两点多鱼市一开卖,嘈杂声中,崁仔顶立刻沸腾起来。

摊位前,摆着一篓篓、一盘盘刚上岸的各类海鲜,鱼身条纹色泽闪烁着刺目光芒,像等候上场走秀的海精灵。有些摊位直接打亮捕鱼船上使用的集鱼灯,点点晕黄氤氲着海洋气味,让人恍然置身渔捞现场。我和同伴闪过不断涌入的车辆,随人潮推挤前进,地面湿滑,满溢着不知是水龙头转出来的自来水,或鱼儿涎滴的滑溜黏液。

「人客细腻喔!毋通跋倒!」

渔商一边叫卖,一边高声提醒客人脚步,喧腾的活力穿透了整条街道。

「崁仔顶」,这将近三百年历史的商街又展开抢抢滚的一夜。

基隆第一条市集街道

根据记载,基隆港因地形殊要屡遭外国列强觊觎,17世纪曾经被西班牙人、荷兰人入侵,清朝雍正元年(1723)左右,一批漳州移民迁徙至基隆牛稠港,落脚虎仔山,以渔捞航海为生。后人将虎仔山小丘垦为平地,用土石填筑河岸,辟作码头及道路。山丘开辟成的平台,俗称为「崁」,「崁仔」就是阶梯,随着拓垦移民不断增加,填河造陆的面积也越来越广,北向、南向地带渐渐繁华热闹,于是发展成为基隆第一条市集街道—「崁仔顶」,就是现今孝一路、忠二路、忠三路一带。

听老一辈的说,约在大正年间,昔日的重要水道旭川运河陆续被兴建的码头取代,日本人将崁仔顶改为「鱼市街」,渔民划着舢舨,运载鱼货,靠岸后爬阶梯登上街道将货物托卖商家,一些杂货舖、米店和饮食店随之兴起。

台湾光复后,政府重新规划崁仔顶街,1978年在逐渐淤塞的旭川运河上面加盖,兴建大楼,周边渔行迅速地从原先四、五家增至三、四十家。贩售的渔获除了加工熟鱼外,还多了来自全省各地的新鲜鱼货、进口鱼货、养殖鱼贝和鱼浆制品等等,种类、数量始终高居全台第一,吸引了各地鱼贩、餐饮业者以及老饕、散客,摸黑在三更半夜蜂拥而至。

此刻,渔船全都拖上岸了。

海鲜们亮起眼珠,好像开心哼着:

「我们是活跳跳的鱼族

在逐渐收拢的网罟里唱歌跳舞

我们是银闪闪的鱼货

欢迎清蒸、香卤、干煎、红烧

在热汤里泡澡很快乐……」

忽然,前方传来一阵连珠炮式的叫卖声。

灵魂人物—「粜手」

「250…50…50…40…30…220…200…180啦!」

「350…340…40…30…30…320…300啦!」

男人手拿整串鲜鱼用台语喊价,高低起伏的声音像唱RAP,仿佛夜半鱼市的饶舌天王。

原来,这就是崁仔顶的灵魂人物—「粜手」,粜(ㄊㄧㄠˋ)为出售谷物之意,粜手则指渔获拍卖员。

据说粜手的养成有一套,学徒时期要练习将各种渔获依照大小、鲜度和品相分类叫卖,练就一眼立判渔获好坏的能耐。真正上场,必须在气候、渔货品质、过去几天或前一日的成交价格为底价开始喊起,喊价时不仅眼光要敏锐,反应更要快,看人群中谁有动作,便往上提高价格,一边还跟精明的买货人较劲儿,几乎负担了渔行生意的部分成败。老师傅笑着说,养成粜手不容易,多半要训练两、三年以上才能真正出师啊。

围观拍卖的人越来越多,但没人出手。

男人清清喉咙,换另一种比较便宜的鱼,一喊价,立刻有人上钩了—我将整盘石斑鱼落袋,付钱,抱走。一旁记帐员紧盯帐本,立刻记下卖出的鱼货数量、价钱。崁仔顶做为北台湾最大的生鲜渔货批发鱼市,不论远洋或近海渔货,都一箱箱、一篮篮交易,价格一律是台斤计算,不同于一般批发市场以公斤计价;当然也有些「小卖」让凑热闹的观光客过过瘾,但不帮忙处理鱼鲜。巷口一群头戴花巾的欧巴桑坐在小板凳上剥虾仁,手脚俐落一下子就一堆,「鱼仔有青冇青安怎看?」「看鱼仔目睭有金冇……」「嘛爱摸看鱼腹肚有没有硬硬啊。」「有青就有弹性,若是冇青,内脏会烂,摸起来就软荍荍(nng-sio-sio)……」。

—同样闲聊,百年前也曾有「做工的人」在这里开讲吗?

汹涌人潮中,历史最悠久的义隆鱼行门前挤着一群像校外教学的学生,一面四处拍照,还边听领队讲解边抄笔记。我好奇地凑近,好像在说该鱼行三层楼的红砖建物仍保留了古早建筑传统工法,尤其它使用的红砖属TR特级砖—日据大正时期(1912-1926),台湾炼瓦株式会社制造的一种炼瓦(即「红砖」)。烧制后密度高,重量十足,砖块正面刻着TR标志(「Taiwan Renga台湾炼瓦株式会社」的英文缩写),砖面还有菱形网状纹以便与水泥结实密合,是日治时期具有品质保证的一等建材。

「这老建筑跟总统府使用的红砖,是相同等级呢。」领队笑着说。

我看看周遭,四十多年来,以旭川运河加盖兴建而成的明德、亲民及至善三栋住商大楼,楼上是商店、住家,楼下是鱼市第一线,零乱驳杂中流露着一股疲态;和崁仔顶紧密相依的漫长岁月,时代演变下,是否也潜藏了多少实战冲撞的伤疤,或人事磨厉的苦甘?

迎向黎明,崁仔顶

天色渐渐亮了,清晨五、六点左右商家快收摊了,开始俗俗卖,我和朋友跟着透早涌入的人群一起抢便宜,绕一圈,合买了透抽、午仔鱼、石狗公、「海中红宝石」胭脂虾、马头仔……,一袋袋渔货洋溢着臭腥的希望。「腹肚枵(pak-too-iau)啰!」一伙人站在路边,啃着炭烤三明治,立食街角摊家的生鱼片,小小一片红𫠐、海鲡脆度完全不同,一入口,鱼油随着嘴巴的温度渐渐融化,甜味沁出来,喝一口一碗20元的味噌汤,暖心舒畅。

有人说,崁仔顶可比拟为东京的「筑地市场」,是连结着人与人、人与海洋,也是土地蕴含传统文化的所在。然而根据报导,随着近年渔业资源的枯竭、网路交易模式兴起,深夜跑到鱼市场采买的人变少了,而鱼市早起贪黑的工作十分辛苦,也缺乏吸引年轻人投入的诱因;尤其长久以来崁仔顶的环境污染、噪音等问题,更造成附近居民莫大困扰,一直有存废或迁移的声音。

但,如果夜半的鸡笼港少了崁仔顶,会不会很寂寞呢?

拖着满满渔货,太阳高升之前,我想了一下这个问题—固守雨港三百年历史街道,且持续爆发新鲜味与生命力的「崁仔顶」,该如何从昔日鸡笼最早辟建的第一条街肆、基隆港最初的海河港湾,配合国际港埠开发,转型迈向现代化的鱼市场?

流理台上,鱼皮的雾面银闪耀沉稳的光泽,我手忙脚乱,终于搞定了「午仔鱼蒸破布子」、「三杯透抽」、「清蒸胭脂虾」、「石狗公煮姜汤」……。

就用活蹦乱跳的鱼虾,做出了解大海的生猛海鲜大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