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 | 爸爸留下一封遗书后,我心甘情愿做了一辈子的李太太。

原创插图:喵喵夏,讲述:李乐优,女

01

爷爷奶奶都是1945年生人。

爷爷叫李宏,奶奶叫宋慧娴。

同龄的他们却有着完全不同的出身。

慧娴家境优渥,是传说中的“资产阶级大小姐”,彼时省城里整条街的商铺都是她家的。

她读私塾,父母给其请家庭教师,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而李宏出身贫寒,作为家中长子,十一二岁时,就在杂货铺里当小伙计,帮衬家里。

李宏虽然没读过书,大字不识,但并不影响他在杂货铺里清扫、搬运、卖货、盘点,样样做得尽心尽责。

按理说,这两个人理应没有交集。

但命运,还是将他们安排在一起,且是一辈子。

02

上世纪五十年代开始,慧娴经历了真正的家道中落、流离失所。

一夜之间,家中闯来不下三波红WEI兵。

第一波查抄了家里所有的财产;

第二波拿走了家里所有搬得动“封、资、修”东西,瓷器、手表、衣料、绣料、皮货,甚至连锅碗瓢盆都没放过;

第三波见没什么可以带走的了,愤怒之下砸乱了残留的家具,将每个房间都上了封条,只给全家四口人(慧娴父母、哥哥和慧娴),留了一个房间。

然后,是漫长的批斗,白天游街,晚上写反省材料。

慧娴的哥哥终不堪其辱,跳进了护城河。

儿子的离去成为压垮慧娴父母的最后一根稻草,他们最终选择了悬梁自尽。

令人意外的是,父亲的遗书不是写给女儿慧娴的,居然是写给李宏的。

“李宏,慧娴的命就交给你了。你若能娶她,我和她妈妈、哥哥九泉之下亦会感激稽首。小女自幼骄惯,恃才傲物、宁折不弯但也通情达理,家境沦落至此,不敢有别的奢求,唯求你不要打她……”

后面的落款被眼泪彻底模糊打烂。

这封遗书,直接把李宏看哭。

到底是怎样的世道与人性风暴,让一个风光无两的儒商最终对人世只有一个要求:不要打她。

03

为什么会选择向李宏托孤?

一方面,李宏是他众多店铺里的一个小伙计,勤快好学,为人诚恳。

另一方面,慧娴的哥哥投河自尽,造反派不允许家人去收尸,李宏冒着天下之大不韪找回尸体,使其入土为安。

他秉持着死者为大的初心,全然不顾这么做,会为自己带来多大的麻烦。

这样的举动,在那个残酷的年月里,是比金子还要宝贵的心性。

包括后来慧娴父母的安葬,也都是李宏一不做、二不休,一个人完成的。

他前脚埋葬了他们,后脚便被红WEI兵们拉去和慧娴一起游街。

事已至此,青年李宏为避免连累自己的家庭,让家庭所有成员写下保证书,跟自己划清界限。

同时,他在游街的路上,安慰万念俱灰的“资产阶级大小姐”宋慧娴:“受宋先生宋太太的委托,只要我活着,就得让你活下去,活得好。”

他终是低估了慧娴的倔强与坚强,她回答他:“我是不会主动求死的,我就是要活着看看,他们还能拿我怎么样?”

04

而李宏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

白天,他和她依然被拉去游街,有时也会被安排去打扫公共厕所、清扫整条街。

游街时,为了让慧娴忽略那些嘲笑的目光,难听的谩骂,就让她教他认字,从那些标语、大字报上的字开始。

他学得认真,且一点就透,所以,慧娴教得很开心,先是认字,后是教他背诗,从诗经、三字经、弟子规到唐诗宋词……

周遭的环境是混乱且丑陋的,但诗和知识是安静美丽且无法被剥夺的。

后来,她又教他写字。

用脚蘸着路上的积水,在地面上写,一笔一划。

李宏惊呆:“你用脚写出来的字,都比他们用手写的标语好看。”

慧娴听了这话,埋头笑了,小声回他:“或许,这就是传说中的字如其人。”

李宏于是变得严肃:“那我必须得好好练字,争取写得好看。”

他们无力反抗那个黑白巅倒的时代,学习、认字是他们能够做的,小小的抵抗,也渐渐成了他们的寄托、乐趣。

05

慧娴家破人亡,只剩下一个房间算是容身之处,但房产已然不是她的了。

李宏为了不牵连家人,自批斗起,再没有回过家。

刚开始,他害怕慧娴会寻短见,每天晚上就在她家楼下露宿。

一年后,见慧娴安好,他便搬去城区一个废弃的破庙里。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长达六年之久。

一直到1972年,虽然WG尚未结束,但对他们的批斗已经令红WEI兵们感到无聊。

突然有一天,红WEI兵不再像上班一样拉他们“这对狗男女”去游街,他们反而不知道该做什么。

他们几乎同时想到了陶渊明,想到了去乡下过与世隔绝的田园生活。

但,孤男寡女,用什么名分共处一室?

于是,李宏和慧娴每天去居委会请愿,要他们开具介绍信,他们要结婚。

居委会的人劝李宏不要引火烧身,娶一个资产阶级大小姐,他这辈子就毁了。

但李宏也很坚决,笑着问人家:“像我这样一无所有的人,还有什么可毁的。你们不用挽救我了,就让我跟她同归于尽吧。”

而那边,慧娴也被劝诫不要祸害别人,“不要试图混进无产阶级的队伍”。

斗争让慧娴学会了迂回,她帮居委会打扫卫生、整理文件,帮他们写标语,每天上班一样去报到……

半年后,居委会不堪其扰,也觉得男女双方都不可救药。

于是,互相通气,分别帮他们开了结婚介绍信,将他们打发走了。

就这样,1972年5月8日,李宏与宋慧娴成为了合法夫妻。

06

没有任何仪式,李宏趁着夜深无人时,带着慧娴去了他家。

隔着房门给父母磕了三个响头,算是通知,也是告别。

他乘着夜色带她奔赴乡下,奔向一份未知。

他们的心里没有恐惧,他们的人生还会差到哪里去呢?他们的身上,还有什么可以再剥夺的?

令人落泪的是,一对年轻人在夜色里奔袭,身后有一双小脚跌跌撞撞地追将出来。

她追不上年轻的他们,也不敢喊他们,即便摔倒了,也生怕弄出声音引来关注。

大约两三个时辰后,她一直追到没有路灯的地方,没有人烟的邻郊,才敢高高低低地喊:“宏儿,宏儿……”

这个人,便是李宏的母亲,我的太奶奶。

等到她追上在路边依偎着睡熟的儿子和慧娴时,东方已然微微破晓,她的鞋子不知道啥时候跑丢了一只,手上、腿上、额头上,都是擦伤。

07

这样的母亲,让李宏瞬间再次跪下,头都抬不起来地说:“妈,儿子不孝。”

慧娴陪他跪着,泪如雨下。

母亲颤抖着将一个手绢递到慧娴手上。

里面是自李宏12岁开始做童工起,赚的所有钱。

父母一直帮他攒着,再难也没动分文,心心念念留作这个长子娶妻生子之用。

母亲把手绢交到慧娴手上,话却是说给李宏听的:“宏儿,慧娴命苦,就剩下你一个家人了,你要对她好。”

说完,母亲一步一泪地转身。

李宏和慧娴起身送她,母亲摆摆手,头也不敢回地跟他们说:“咱们母子再见,怕是要在我死的那一天了。别送了,再送就谁也走不了了。要是可能,家安在哪儿,过得好不好,生了娃,想办法让我知道,知道了,我就睡得着了……”

时代波云诡谲,前途混沌,母亲看不清,只能把生离当成最后一面的死别。

就像那一刻,同样迷茫的他们,只能望着母亲踉跄离去的方向,长跪不起。

世道无情,家人反目的案例比比皆是,但他们,还是拥有母爱的,正直而良善、本能的母爱!

08

在离家五十公里开外的乡下,李宏和慧娴租了一间茅屋,安顿了下来。

那时的他们,家徒四壁。

但,也算是有家了。

李宏勤快,每天醒来就开始干活,学着当地农民的样子,种地种菜养鸡,鸡生蛋,蛋生鸡。

他知道慧娴喜欢花,就把山里的一些野花移植回来。

花开得惹眼,让一些人感到不爽,于是告到村里的革委会,那些象征着资本主义的花瞬间被铲除。

李宏伤心愤怒,慧娴却不以为然,她指着地里那些长势喜人的土豆秧:“你看,土豆也开花。”

李宏瞬间就开心了,摘了一大把土豆花,插在瓶子里,放在家中,寒酸的小家,顿时就有了生机。

而地里的农活,李宏从不肯让慧娴伸手。

但慧娴不让自己闲着,家里慢慢添置的桌子、凳子被她擦得锃亮。

两人的衣物不多,但永远被她洗得干净,用搪瓷杯子装上热水,烫得整齐。

李宏每天干粗活,衣服干干净净地穿出去,再回来时,就脏得不成样子。

每每此时,他像做错了事情的孩子一样。

但慧娴会帮他打来干净的热水,让他洗澡换衣服,安慰他:“人穷水不穷啊,洗干净就是了。”

09

粗茶淡饭的生活,最抚从苦难里走出来的两个人。

乡间的生活,夜晚很长。

李宏便主动让慧娴教他继续认字、写字。

他们从河边找来那种白色石头,拿同样捡来的大块黑色石板做黑板。

她教得耐心,他学得认真。

她最擅长的是楷体,他后来写得青出于蓝。

极苦的日子里,也有极致的甜。

夜间,就着窗外的明月,她会给他讲《红楼梦》,也讲《资治通鉴》。

她讲得透彻,他听得入迷。

这些书,是买不到的。

她曾经有的,也都被烧毁了。

于是,他偷偷买来纸笔,鼓励她凭着记忆每天默一点。

她写一点儿,他就收藏一点,放在最贴身的口袋里,白天种田间歇时,躲在茂密的玉米地里,一遍又一遍地,如饥似渴地读着。

10

1973冬天,慧娴生下大儿子李岩。

1975春天,她又生下女儿李姗。

家里的鸡蛋,李宏一只舍不得吃,每天煮一颗,给慧娴补身体。

鸡是家里的宝贝,慧娴不肯让他杀鸡给自己补身体。

李宏就每隔一个月制造一次意外事件,不是说自家鸡跟别人家鹅斗殴惨死,就是说患了痢疾,再不就说这只鸡霸道,犯了众怒,自戕于其他鸡了。

然后,他在院子里支起小锅灶,慢火给慧娴熬鸡汤。

慧娴夹肉给他吃,他从不吃,说自己打小就不吃鸡,吃了就全身起红疙瘩。

物质最贫乏的日子里,慧娴常常半夜醒来,发现李宏不在身边。

然后,天微微亮时,他提着小桶兴奋地归来。

那里有他一夜的战利品,河里的虾子和鱼。

他会不下十种虾子和鱼的做法,变着法地为慧娴进补。

晚年慧娴即便70有余依然面色白里透红,不见丝毫斑斑点点。

别人问秘方,她就笑着回答:“年轻时,喝了好多鱼汤的。”

11

他们的两个孩子虽然长在乡间,可是,每天除了让他们在外面疯玩,慧娴和李宏也会教他们读书认字。

到了此时,动荡的时代已经进入尾声,很多人开始意识到读书的必要。

于是,有乡亲把满街疯跑的娃送到他们家,让孩子跟着慧娴“学文化”。

慧娴的出生与遭遇让她为人清冷,可是,对于来求知的孩子,她很热情。

夏天极热时,会叮嘱李宏从井里捞出冰镇的西瓜。

那是李宏在屋后偷偷为她和孩子种的。

他们自己舍不得吃,全部留给自己的孩子和别人的孩子吃。

人心都是肉长的,孩子们回家说了这件事。

家长们听了,孩子在来学习时,手里也会拎着自家产的花生、瓜子、小米、红豆……

那个曾经冲到他们家,勒令他们不可以种花的人,也在路上跟李宏说:“宋老师喜欢花,你想种就种吧。以前,对不住了。”

于是,李宏把屋前屋后种满了各种各样叫得上来名字,和叫不上来名字的花。

它们次第花开,从仲春一直开到初冬,引得邻居们也来讨要花苗花种。

慧娴从不吝啬,送花苗花种时,也会剪几枝花送他们。

她说:“能够欣赏花开的人,就不会做坏事。”

12

是啊,终于到了万物复苏的季节。

李宏和慧娴的孩子们渐渐长大了,学校也复课了。

但十年荒废,乡小极缺教师,慧娴被请去临时代课,做起了乡村教师。

而此时,她的出身也被平反昭雪。

省城的楼房被归还,但却因种种原因,只归还了当时没被查封的一个房间。

她和李宏是可以回城的。

但,他们是见识过繁华与没落的人,所以,对山川湖海、人间草木分外钟情。

往日的房间里,住着父母的冤魂,她只带走了那套当初红WEI搬不动、砸不烂的紫檀木家具。

他们买下乡里的那间茅屋,过起了踏实而真正的田园生活。

他们就是靠着李宏的土里刨食和慧娴代课的收入,以及变卖那套祖传的紫檀木家具,将两个孩子都培养成了大学生。

儿子李岩考入人大,后来定居北京。

女儿李姗考入浙大,后来远嫁厦门。

儿女分别成家后,不止一次接他们去城里,和他们一起生活。

可是,他们哪里都不去,他们的根已经深深扎在乡间的一草一木间。

用李宏的话说:“挪到哪里,都活得不舒坦。”

13

我是李宏和慧娴的孙女。

他们的前半生,我没缘看到,只从爸爸和姑姑的回忆里得知,他们之间那浪漫而催人泪下的时代爱情。

而我认识他们时,他们已经初老。

李宏,即我爷爷,患上了非常严重的肺气肿,走一步路,都会喘上很久,以及咳起来就停不下来的那种。

所以,我见到的,就是慧娴对李宏无微不至的照顾。

每天雷打不动地在院子里熬鸡汤,说尽各种好话哄李宏喝下,像哄一个孩子。

我曾经陪着慧娴走过很远的山路,去邻村挨家挨户收老母鸡。

李宏的病最怕缺营养,老母鸡炖出的鸡汤最滋补。

十里八村的老母鸡几乎都被慧娴收购了。

她跟我说:“将来我死了,估计到了另一个世界,一定会被这些经我手丧命的鸡给叨穿。”

年幼的我于是问她:“那你为啥还要杀它们?”

她就轻声细语地跟我说:“叨穿了也没关系,只要你爷爷好好的,我被它们给吃光了也是愿意的。”

14

再后来,我一到寒暑假就往乡下的爷爷奶奶家跑。

我喜欢跟他们在一起,喜欢看慧娴哄李宏喝鸡汤,喜欢看慧娴向李宏碎碎念院里什么花儿又开了,杏子结了多少,樱桃马上也要熟了……

喜欢看李宏躺在摇椅上,半闭着眼睛听慧娴给他念书,《红楼梦》《三国演义》《资治通鉴》。

桌上的茶水冷了,他就默默帮她倒掉,再续上热的……

春节前夕,不管李宏身体多不舒服,都会精神抖擞地在家里铺好桌面,帮乡亲们写春联,他人虚弱,可写出来的字刚劲隽秀,慧娴赞不绝口:“写得好。”

李宏就略带羞涩地说一句:“老师教得好。”

慧娴喜欢织围巾,羊绒的、羊毛的,也愿意做围巾,腊染的、纯棉的真丝的,都是给李宏的。

他的喉部最忌着凉,所以,她每天根据天气状况,会给他戴不同的围巾,每一条,都是她亲手做的,和当天的衣服精心搭配,精致至极,让李宏看上去像一个归国华侨。

总之,跟李宏和慧娴在一起,很舒服,春风十里的感觉。

15

2023年8月4日,李宏病危。

依他的意愿,没上呼吸机,没有做心肺复苏,没打各种升血压与肾上腺素的针。

他牵着慧娴的手,平静地离开,像睡熟了一样。

慧娴把他葬在老屋开门即可看到的山上。

慧娴叮嘱我们不要烧纸钱,不要哭。

她上不动山了,只能用电话指挥着我们在墓前种了好多种知名的、不知名的花儿,都是从老屋移植过去的。

哪个种在哪里,颜色怎么搭配……

8月7日晚,慧娴毫无征兆地开始吐血,好多好多的血。

救护车还在赶来的路上,她跟我们说:“再见啦,我的孩子们,我要走了……别哭,这是跟你们的爸爸去约会的……”

她让我们帮她穿好衣服。

跟爷爷走时穿的,是情侣装,就连围巾都一样。

原来,他们早就准备好了。

这一次,慧娴迟到了三天。

她想把他安顿好了,再离开。

16

送别时,我们像对慧娴承诺得那样,都没有哭。

我们一家三口、姑姑一家四口在老屋住了七天,试着像李宏和慧娴那样生活。

种种田、浇浇花、喝喝茶、读读书……

原来,他们才是传说中的神仙眷侣。

而这样的爱情,后劲真大,让人想一次,就忍不住落泪一次。

就像此时,我坐在北京鳞比栉次的高楼大厦间,突然泪流满面,说不清是羡慕还是想念,是敬佩还是悼亡。

我想,这样的故事,再不记录下来,可能真的就消亡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