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达人,浪达事
浪达与Gay Chat是最早成立的大学合法同志社团,共同参与过许多同志运动。(本报资料照片)
同婚专法通过,让台湾性别平等跨出一大步。(本报资料照片)
春雷惊蛰,选一段路,像是中山北路映入眼帘的绿,走回家。在缓步行走的速度中,记忆慢慢浮现。享受时间的余裕,像一刀划过柳丁皮,汁液瞬间迸出,浮现满是酸嫩又香甜的气味。也是在这样的三月中,杜鹃花节,台湾大学年年的盛事,椰林大道上满眼的绿、粉红、白色、紫色的花,今年依旧恣意地绽放着,土木系馆前,排满了恋爱告白的心。青春是一首曲调,让我们把伤心绝情唱到极佳。时光快速地倒流,想起那年杜鹃花节大学博览会,小小穿上雄女的高中制服,在社团摊位上招揽学妹。
台湾大学女同志文化研究社(λ,浪达)与Gay Chat是最早成立的大学合法社团,象征着台湾大学自由、民主的学术风气,毕业校友人才济济,二十多年过去了,至今却仍然罕为人知。
我记忆中的浪达,始于与Gay Chat共同使用的午餐聚会教室:共401,共同大楼401教室。浪达以希腊文第十一个字母命名,象征「自由」。那是同性恋仍被称为酷儿的年代,酷儿queer,听起来很酷,其实就是英文里的贬抑词、脏字,好比台语的「破麻」!我依稀记得在共同大楼里偏远的四楼,听到一个娘娘腔男同志毫不掩饰地大声说出「我是破麻!」的那分锐不可挡。男同性恋、女同性恋社团做些甚么?上课、买便当、骑脚踏车、赶午聚、编刊物、上社课,甚至于带营队…,与一般的学术型社团并没有差异。那是九○年代末,台大大新、大论社还带着野百合学运的光环,学生会里,却发生过强迫曝光同志参选人的手段。
作为一个台中小孩,一九九五年读完庄慧秋主编的《中国人的同性恋》,拆掉书皮,把书背反身放进书柜里,在联考志愿卡填上九个台大科系,就这样我顺利地进入台湾大学,第一个有着合法同性恋社团的学校。那时候,我并不知道,往后二十年我的人生会因此天翻地覆地变化…。如果没有认识这些人?浥薇叶青维如乐昕佳怡,如果没有遇上这些事?GLAD校园同志苏醒日、少女营、同志游行…。我的人生会不会不同?
那时候还没有一年一度盛大的同志游行,甚至我们无法想像有一天会有同志大游行。浪达与Gay Chat的指导老师,分别是外文系的张小虹老师与朱伟诚老师。张小虹,一代的文化明星也,她挂名指导,让我们小同性恋们全都镀金起来,既时尚,又潮流,女性主义地不得了。朱伟诚老师获公费奖学金留学英国,师事同志研究大师Alan, Sinfield(1941-2017),返台任教,开设校园里的同志研究课程,我们才得以在课表与成绩单上刻写下「同性恋文学与文化」。浪达、Gay Chat顶着台大学生的光环,串联北部十三所大专院校的地上地下社团,以电影、艺文展、学生出柜,举办光辉的「校园同志苏醒日」。
那时候在外文系、中文系、社会系的课堂上,这些酷儿徒子徒孙们到底有多招摇呢?我竟然记得在普通教室大课堂,有那么一次分组报告佛洛伊德精神分析理论,关于弑父恋母伊底帕斯情结的三角形,如何解释了异性恋机制是一种必然。众目睽睽下,前社长浥薇上台呛声说:「这个异性恋脑袋所想出来的理论,我实在不能懂。」语毕,台下众人轰声雷动地拍手叫好。
今日想起来当然学会了谦卑。但青春怎可不轻狂。
那时人手一本邱妙津《鳄鱼手记》,将它当作一本台大与台北地图;下课后去女巫店听陈绮贞或黄小祯。在清大坏女儿BBS上抄夏宇的诗、在地下社会BBS设个人版。校园同志苏醒日,汇聚了彼时同志学生运动以及性别团体的能量:娟芬学姊出版《爱的自由式:女同志故事书》之后,被我们邀了一起去巴黎公社喝高粱;性解放的资源我们也接受,毕竟我们是从酷拉子王苹姊姊的社课学「婆的反骨」。永远忘不了友社政大奇娃,那那罗融Drama,一起穿着T-shirt牛仔裤,邋里邋遢地闯进T吧,还是博爱路的BON!性别运动沸沸扬扬的时刻,我们啃着各种理论,街头倡议每役必与。Queer Nation,同志国是我们唯一的故乡。青春总有尽头,我不知道九○年代同性恋的尝起来是否特别苦涩,但我们还是完成了学业,继续遵循着「来来来,来台大;去去去,去美国」。不仅因为我们是台大人,更因为在那当下,出国是伴侣结合唯一的想像。
时移事往,25万人站上凯道,雨后天青,同婚专法通过。浪达人与Gay Chat依然站在同志运动的第一线,欣洁在婚姻平权大平台、小杜杜思诚现任社团法人台湾同志咨询热线秘书长。而浪达少女营营长太后与太太共创社团法人台湾伴侣权益推动联盟…。这些、那些,而始终觉得工作无聊的前社长叶青,却无缘再见了。谈起咖啡、烟、酒与文学,眼睛会闪烁光芒的他,活着的时候并没有被称为诗人,但曾经豢养过一只名为「侠女」的猫。新世纪,叶青的告别式可以说是我们社团青春的挽歌。送别同龄的朋友,是八零年代爱滋风暴继之以九零年代女同志忧郁悲歌。
离开研究所,我自己也因为情殇与压力,发了思觉失调。刚从万芳医院十三楼急性精神病房出院后,有一段时间我常到长老教会总会去打工,帮牧师抄写圣经、整理笔记。那时我一周总有两天去叶青和平东路的公寓,聊聊天。对于工作与同性恋(或:跨性别)进入社会,我们的看法南辕北辙。我主张同性恋要积极进入社会,不再把自己看待为边缘弱势。或许那源自于我的家庭与高中同学们所给予的爱,一直到社团毕业多年之后,我才逐渐把目光从共401教室拉开,看到我们之间的差异,明白我们截然不同的选择。
作为2001年校园同志苏醒日的召集人,我的抽屉里,始终留着一分新台湾周刊记者罗融所写的活动采访报导,不敢或忘。这分报导始终提醒着我是个堂堂正正的浪达人,要擡头挺胸做浪达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