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墨脱”战友说:在墨脱,必须要有“阿Q精神”,才能坚持下去

我是2005年军校毕业的,分配在墨脱独立营。你问我,当时有怨言没有?真的没有,说少不更事也好,说无知者无畏也好,想到别人能过,我也能过。我们七月份毕业,先在林芝培训计算机等级考试等着,等墨脱有人出来时,带我进去。

大约是九月份吧,我记得是我们张勇营长出来的。先坐船,再扛大厢一天,到多雄拉山下就开始徒步爬山。出发之前张营长给我说了几点注意事项:一,鞋子必须穿大一码;二,一大早出发,必须十二点之前翻过多雄拉山口;三、四、五……十二点之前必须翻过山口,要不然冰雹冰雪天气,能见度不到二十米,易冻死在山上,这个可以理解,那为什么要穿大一码的鞋子呢?长途跋涉,不是鞋子合适更好走吗?当我跟着老营长走了一天路,好多路都是小水沟,脚泡胀了肿得像馒头时,我才明白鞋子穿大一码的重要性。

你问我在墨脱最大的苦恼是什么?不是物质的缺乏,当然,物质也很缺乏,只是大家都习惯了。最大的苦恼是与家人联系不上。那时电都经常停,常常晚上是点蜡烛,更不可能有电话电视,每年开山就那四五个月,信件电报都是靠人背马驮进来的。有时在翻雪山时,连马带信滚到江里去了也是常事。经常收到的都是去年的信。有的战友一连收到家属几封信,第一封信说老父亲生病了,第二封信说老父亲走了,第三封信老父亲坟头上都长草了……那种伤心绝望真不是语言能表述的。所以当信件到的那天,单位都要放半天假。你不知道,因为太久不和家里人联系,不知道信里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大伙儿拆信的时候,手都在抖,拆开先粗略看一下,看有没有坏消息。然后再逐字逐句看。接下来一个月,每天都要摸出来读几遍。后来家属们不约而同形成了一个惯例,凡是没有坏消息的,都在信里夹张照片,战友们拿到信,先捏一下,有照片呢,可以喜悦地拆信了。如果没有照片,心里就是慌的。一个战友的家属生病去世了,发电报都发不进来,等第二年开山休假回去,坟头的草都长好高了。还有一个机要参谋收到家属的电报:我把儿子冻在殡仪馆,等你回来见最后一面。这个参谋当时就哭坐在地上。这样的事不少。

你问我,最高兴的事是什么?当然是收到家信的时候。那时我们营长都说,收到信后的一个月,安排任务,执行力特别强。大家都是唱着歌去执行任务。要知道,平时大家话都很少。为啥话少呢?刚开始,大家话还是很多的,讲自己的家乡,讲自己的女朋友,讲家属小孩,后来大家都讲完了,没有可讲的了,只有面面相觑,话越来越少。我记得那时连队养了一条狗,大家最大的乐趣是逗狗。不是两个排住在两边吗?狗儿经常躺在中间午休。不知道谁开始,拿块压缩干粮,就用这个逗狗,呼狗过来吃一块。另一边又逗回去喂一块,这边又逗回来,看的人和逗的人都乐此不疲。那时候我们还种粮食和蔬菜,在山上种蔬菜粮食的时候,看到一群蚂蚁路过,都要趴下来逗一下,在一条龙的蚂蚁队伍中间放根细棍儿,看他们改变行进路线呀,丢个小食物,看他们如何合力抬走啊,真的是花样百出。没得办法嘛,除了巡逻,训练,种粮食蔬菜,课余时间不晓得干啥子了。连电都经常停,更不要说网络了。

在墨脱,必须要有“阿Q精神”,学会自嘲,自解,自我安慰,才能坚持下去。比如说,墨脱虽然闭塞,但海拔低嘛,比岗巴营不缺氧嘛。盼每年开山还有个盼头嘛,开山了要休假,那个开心劲儿才不得了哦,别看是爬山,一个比一个跑得快。下山看到那个康明斯车子,那个亲切,兴奋得哇哇大叫:“车来了!车来了!”

你问我,为什么这么苦,还不想离开呢?感情!一个是对墨脱的感情,一个是战友情。每次翻山越岭去巡逻,走过的路,爬过的山,淌过的河,站在边界处,觉得脚下的土地是我们的。我们洒下了汗水,与这片土地自然而然就融入在一起。没有什么豪言壮语,也没有振臂高呼,就觉得,这土地,因为我们的守护,她属于我们!记得有年老兵退伍,已大雪封山,坐直升飞机离开。当直升机升上天时,老兵们趴在机舱玻璃上大哭:原来我们天天巡逻的墨脱这么美啊!再看看吧,恐怕以后不会来了。

虽然在墨脱苦,但这种闭塞环境下建立起来的战友情,更纯粹,更浓烈。大家自然而然就坦诚相待了,有啥说啥,没有弯弯绕绕,好相处。我也有好几次调离墨脱的机会,但我舍不得啊,舍不得墨脱,舍不得战友们,这一待就是十八年了。

墨脱还有几怪。一怪是“猪比人金贵”。因为路不通,我们吃的大部分自给自足。但不能不吃肉吧,组织关心,上级给我们调拨了种猪养,母猪公猪。种猪很金贵呀,怕在路上有闪失,专门派直升飞机送进来。人呢,只有走路进来。所以才有“猪比人金贵”的说法。那时吃肉都很困难呀,如果来了好战友,到县城去端个砂锅,下面是粉条海带,上面铺十来块酥肉,120元一盆,这就是最高礼遇了。连队杀头猪,一头猪吃一个月。但有一个连队杀猪,一头猪吃两天,剩下二十八天吃素。为什么呢?墨脱是热带雨林气候,那个时候没有冰箱,不两天吃完肉要坏。二怪呢,就是矿泉水论斤卖,不论瓶卖。还是这个运费问题。比如一瓶一斤装的矿泉水,进价一块多吧,运费一斤七元,成本价八块多,人家老板儿再赚你一块多,不过分吧,一瓶水卖十块。所以说墨脱的物价一直很贵。

现在公路也修通了,虽然时断时续,物价也便宜多了。有电了,有网络了,家属都可以来探亲了。说到家属可以探亲,还有一个故事呢。

我是江西人,和我家属恋爱领了结婚证。岳父岳母知道我是军人,也很支持。领证不久我就回墨脱了。当时还没网络,所以几乎没有联系。久了,岳父岳母见没有我的消息,催女儿来探亲,女儿也不来。当时网上时不时有假军人的消息,二老越寻思越不对,以为女儿找了一个假军人。女儿这才如实相告:如果去探亲,每年只有四五个月的时间可以去。下了飞机后再坐一天的汽车,还要走三四天的山路。岳父岳母这才知道,找了一个这样的“边关”女婿。

像我们这样长期在边防的,在家是没有地位的,老人小孩,家里大事小事都帮不上,咋个有地位?我们对父母家属小孩心里很亏欠的,回家啥活都抢着干,想弥补弥补,又能弥补多少呢?好在家属很支持我的工作,我也更安心。

你问我,现在最大的心愿是什么?我是从墨脱一步一步成长起来的,我也有灰心丧气的时候,是老一辈墨脱人的传承引领,是他们的开解,是他们的帮代,让我坚持了下来,让我才有今天。我算是接过了这个接力棒,想做新墨脱人的引领者,“墨脱精神”的传承者。似乎这话有点高大上,但我真是这样想的。

后记:

听黄战友讲墨脱故事时,我的双眼一直含着泪。尽管他讲得很轻松,甚至脸上带着笑。我终于理解了,他们所说的,墨脱人的“阿Q”精神。后面我会再写一些墨脱人的真实故事,让更多人了解新时代的墨脱官兵乐观积极向上,又默默无闻无私奉献的精神。

(注:本文插图均为作者拍摄)

作者简介:

朱雪梅:四川乐山人,九五年地方入伍,先在教导大队学习,后分配至115医院,九八年调至拉总,零八年调回四川省军区。16年自主择业。现居住成都。曾有作品在《解放军报》《军嫂》《西藏日报》等刊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