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巴嫩戰火百態(二)砲彈下的夾心餅乾,黎巴嫩基督徒能否主宰國家未來?
在以色列与真主党长期冲徒下,黎巴嫩基督徒的角色愈发复杂。图为基督教黎巴嫩力量党成员Pascale Suleiman葬礼,他在2024年4月疑似死于叙利亚帮派之手,激起反叙利亚与反真主党情绪。 图/路透社
黎巴嫩现场采访、摄影/陈彦婷(独立记者)
11月27日凌晨4点,多数人沉睡之际,黎巴嫩迎来重大的改变——持续一年多的以真战事结束了。长达约13个月冲突,120万居民流离失所、至亲阴阳相隔⋯⋯一切是否随着砲声停止,回归还原状,似未曾发生呢?独立记者陈彦婷在战时纪录不同人的遭遇,从什叶派到基督教派,重塑现场,了解派别间早已酝酿的矛盾、张力;真主党被推倒,以色列又会否就此罢休?又访问国内的少众,如移工、性小众等,探讨因战争才被揭视或无视的社会问题。黎巴嫩国内每一撮人,所曾面对的,将会为整个黎巴嫩带来怎样的未来。
距离黎巴嫩南部边境只有2公里的Rmaych镇,近9成房子被破坏,玻璃碎裂,墙上亦留有砲弹碎片划过的痕迹,城市的门口都扬起白旗,无人工作,学校停课,接壤其他城市的主要道路亦因空袭被毁。面临与外界完全隔绝、断水断粮,选择留下的7,000多名居民说:「这不是我们的战争。」在云云众多邻近以色列的南部村落中,只有Rmaych没有被以军要求撤离,因为当地居民是基督徒。
虽然中东普遍国家的主流教派是穆斯林,但如以色列、赛普勒斯一样,黎巴嫩国内存在不同的宗教派别。黎巴嫩自1932年便没有再进行过人口普查,但根据私人调查企业Statistics Lebanon估算,现在有69%人口为穆斯林,当中31.2%为逊尼派,32%什叶派,剩下6.1%是阿拉维派与伊斯玛仪派,另外有30.7%为基督徒,当中马龙派(Maronites)稍稍过半,其余为希腊天主教派、亚美尼亚东正教派等。国内亦有少数5%为德鲁兹派,属较开放的教派,虽源于伊斯兰教但实践上更接近基督教,主要信徒为阿拉伯人。
黎国官方表示国内共有18个宗教族群,各教派亦有其聚居地区,如基督教派传统上分布在赛达以北,以南地区主要属什叶派据点,但也有如Rmaych一样,是马龙教或希腊基督教村落的少数例子。Rmaych市内一座石建外墙的米黄色教堂,入口顶有着雕花的十字,入内后圣坛上有幅大理石石刻,刻有著名的基督教殉道者圣乔治。这座古旧的教堂可追溯到1740年,由首位来此的马龙派教徒建成,在战难连连的黎巴嫩历经枪林弹雨,至今屹立不倒。
贝鲁特东面教堂处处。 图/陈彦婷摄
▌教派分权共治与黎巴嫩内战
黎巴嫩地区的前身本属鄂图曼帝国,一战战后协约国决定交由法国委任统治,并加强当地亲法国的基督教马龙派政权与经济地位,深化基督教派在国家的角色。至后来1943年黎巴嫩宣布独立,国内同意称为《国民公约》的「全国协议」(National Pact),这个没有白纸黑字,仅凭口头承诺的《公约》,建立目前以教派区分来分配权力的体制,又容许属于少数马龙派在全国穆斯林人口居多之下获得重要的角色,此《公约》亦为日后黎巴嫩国内政局带来深远影响。
当20世纪的以巴问题爆发,巴勒斯坦人被迫逃离以色列到黎巴嫩,令黎国阿拉伯人口急增,基督教派主导的政权遇上阻力,加上巴勒斯坦人继续向以军开火,为黎国的安全带来隐忧,引起马龙派内部分右翼分子不满,认为要保护领土主权。而随着基督教派倾向支持西方,穆斯林、左翼分子支持当时身为苏联盟友的阿拉伯国家,双方矛盾日益递增。在1975年4月13日,一架载满巴勒斯坦人的巴士被右翼基督教派杀害,黎巴嫩内战一触即发,基督教各派与穆斯林突然势成水火。
「旧贝鲁特的生活——基督教、穆斯林自由共居的画面不再⋯⋯贝鲁特西面是各大酒店、餐厅、外国领事管、学校、商店、娱乐的重要场所。区大总算未被严重破坏但变得更密杂。反之,贝鲁特东面曾是劳工与富裕家庭的住宿区,但现在要发展起来。」1978年《纽约时报》报导写着,由贝鲁特北至南,大概游走大马士革大街,一分为二,东面由基督教派管辖、西面则属穆斯林。
随着造成15万人死,百万人无家可归的内战在1989年终结,各方签订《塔伊夫协定》(Taif Agreement),巩固《国民公约》内容,引用1932年人口普查所得的地区宗教派别分割权力,上至国会,下至公营机构、司法组织、军队等,协议规定总统由基督教马龙派代表出任、总理来自逊尼派、什叶派出任国会议长等,确立教派共治,无派独大的原则。 黎巴嫩的宗教角力自此亦出现微妙变化,从政治走到民生,基督教各派与穆斯林开始按「河水不犯井水」的原则共处。
贝鲁特西面的住宅大厦的大厅都放置了圣母像。 图/陈彦婷摄
在Hamra,区内因涌入流离失所者变得热闹。 图/陈彦婷摄
▌战争下的两样情
「我们学校里都设有避难所,但战事升温以来都没有用过。」17岁的Matthew说,他们一家是亚美尼亚裔黎巴嫩人,一家住在贝鲁特基督教区Zalqa,就读高中的Matthew指学校没有停课,同学亦没有离开国家,班上只是多了一些来自南部的基督教插班生,「我们很清楚知道我们居住的一带不会遇袭,他们(以军)不是攻击我们而来⋯⋯我们的老师在课堂上交代国内有袭击,但只是说有没有听到声音罢了。」
面对家中长辈们对战事与政况高谈阔论,年轻的他不禁打断炽热讨论,「你们日以继夜在聊这话题,不会闷吗?」说罢,眼神便落回他在播放足球赛事的手机。如Matthew一样同温层的大有人在,到战事后期,在东面的传统基督徒区,酒吧重开且人来人往,在内喝酒的人说:「9点了,空袭先让开,我们喝酒吧。」
国家每天面对人命伤亡,但有一撮人故自玩乐,穆斯林都看在眼内。达希耶居民Mohammed Ali在首都找不到收容所,只好住在帐篷,毗邻是光鲜的穆罕默德.阿明清真寺,「我们就如其他人一样是受难者!黎巴嫩政府在哪?我们都是黎巴嫩人!」
Mohammed哭诉时所处的烈士广场,坐落在历史所称的「绿线」上。绿线又名「分界线」,正是内战时把两大教派阵营一分为二之处。「今天我们流落街头,无瓦遮头。在雨天被侮辱,明天冬天就来了。你明白吗?我们所有人都被羞辱,我们为国家贡献,他们怎可能视若无睹。」
烈士广场上,有未能找到收容所的人席地而坐。 图/陈彦婷摄
Hamra至少有五、六处由荒废的商业大厦,或学校改成临时收容所。 图/陈彦婷摄
国内缺乏资源,贝鲁特收容所不足,但在东面的Archafie、Gemmazy传统基督徒区,街上只有零星的衣着保守的传统穆斯林,住宅亦只有少数家庭居住。城西的穆斯林区Hamra,因涌入流离失所者变得热闹,至少有五、六处由荒废商业大厦或学校改成的临时收容所,视其大小,多数接收超过百人,有些把男女分楼,有些则按家庭分配房间。
收容所大多设备齐全,有独立发电机确保供电,亦有稳定水供应,在经常限电的黎巴嫩算是奢侈。另外也会按家庭平均分配志愿团体提供的食物、日用品,在其中一间自设公共厨房的收容所,几位女士负责煮食,储物柜一角贴着已故真主党秘书长纳斯鲁拉的头像,写着「我们会继续追随你。」
走在大街上亦看到一些微妙变化。区内妇女衣着一贯不太拘谨,头巾配宽松上衣与牛仔裤,但现在街上到处都是一袭黑色罩袍的妇女。墙上涌现许多海报,上面印着似是代表以色列大卫之星形状的美国国旗,背景鲜红,底端的水滴状如流血,写着「你我之间,只剩下画夜,与肃穆战场。」(بيننا وبينكم الأيام والليالي والميدان)这是纳斯鲁拉8月在电视上说过的话,他声称会为以军杀害真主党高层,采取报复行动。
没有明言,但黎巴嫩国内有声音认为,真主党硬把国家拉入这场不必要的冲突,特别是右翼基督教分子。根据亲以色列的美国智库华盛顿近东政策咨询公司2020年公布的调查,近1,000名受访的黎巴嫩人,有82%基督教派对真主党持「负面」看法,同属穆斯林的逊尼派亦有高达92%人对真主党感到「负面」,只有12%什叶派持负面想法。
一所在Hamra的学校被改成临时收容所。 图/陈彦婷摄
Hamra一带贴着反以色列与美国的海报,写着「你我之间,只剩下画夜,与肃穆战场。」 图/陈彦婷摄
▌撕裂的宗派社会
虽然在与世无争的基督群体、逊尼派据点,也有人带着同理心收容逃难者,但不幸地,以军乘胜追击真主党要员,战火降临在他们家门。如10月时以军空袭北部基督教城市Aitou,至少8人受伤;在10月底,以军誓要剿灭一名潜逃到逊尼派据点Barja的真主党财务官员,一夜间整幢住宿都粉碎,救护员赶到现场,轻轻捡走剩余的人体残骸,据指该次袭击造成20死,包括孩童。Barja省委会主席Hassan Saad事后严正敦促,「那些知道自己是以军目标者,或被以军监视者,请远离民众。」
贝鲁特东区一幢幢大厦外墙,不时会在晾晒的被铺间,晃着代表黎巴嫩力量党(Lebanese Forces)的旗帜,一名贝鲁特东区居民说,「你看,这其实便是提醒什叶派的人,不要尝试在这寻求庇护。」黎巴嫩力量的白色旗面中间有个红圈围着雪松,与红白相间的黎巴嫩国旗异常相似,两旗中间亦画有黎巴嫩雪松,这是《圣经》中多次提及的树种,可见基督教信仰对黎巴嫩的影响。
1976年内战时期,不同的基督教武装部队团结起来成立黎巴嫩阵线(Lebanese Front),四大基督教组织期间与巴解组织交火,最大争议是他们与以军合谋对抗国内穆斯林武装分子。1982年,黎巴嫩总统兼基督教长枪党领导杰马耶勒,连同26名政客在报复性炸弹袭击中身亡,以军借此机会占领贝鲁特西部的萨布拉和夏蒂拉区,黎巴嫩长枪党在1天多之内,屠杀至少数百名巴勒斯坦难民和黎巴嫩什叶派居民,被称为「萨布拉和夏蒂拉大屠杀」。
内战后期黎巴嫩力量成立,并确立其右翼的政治光谱。黎巴嫩力量支持马龙教的基督徒,虽然他们认同黎巴嫩是个阿拉伯国家,但在国内多元宗教下,黎巴嫩力量要确保黎巴嫩将不会成为一个穆斯林主导的国家,同时成为西方与阿拉伯国的桥梁。美国中情局报告指,黎巴嫩力量曾一度有杀害、赶走巴勒斯坦难民的打算,并有报告指他们曾绑架、谋杀巴勒斯坦人。其党与当时领导军队的奥恩(Michel Aoun)大战,基督教内部撕裂,两败俱伤,奥恩流亡法国,期后在2005才返国。
奥恩流亡期间,亲敍利亚的政党上场,当时黎巴嫩力量的党魁季吉(Samir Geagea)被判在1987年时参与行刺亲敍利亚的前总理卡拉米(Rashid Karami),与1990年刺杀另一支持奥恩的基督教派政客Danny Chamoun,两宗谋杀案令他在1994年被判终身监禁,经过11年的单独监禁后,才在2005年获释。
黎巴嫩一名基督徒女性手持黎巴嫩力量党旗帜,庆祝阿萨德政权垮台。 图/欧新社
左为自由国民阵线领袖奥恩,右为黎巴嫩力量党领袖季吉。 图/路透社、美联社
季吉后来延续政坛生涯,在当前陷入严重经济与民生问题的黎巴嫩,他领导黎巴嫩力量于上届2022年国会大选中成为大赢家,获19席,击败由奥恩组成的另一基督教党「自由国民阵线」。季吉早前接受《Politico》访问时指,黎巴嫩只能透过政治洗牌,真主党不再在黎南作祟,以色列才会放过黎巴嫩。 「没有真主党与伊朗,只有伊朗。」72岁季吉说对德黑兰而言,伊朗、伊拉克、叙利亚、黎巴嫩之间并没有边界。他期望真主党解除武装,别无他法。
「什叶派会慢慢醒觉,真主党塑造的是假像,是一个个让他们走近深渊的谎话。」
现在,真主党被以军削减武力,季吉提出,是时候落实2004年通过的《第1559号决议》,让黎巴嫩举办公平、自由的总统选举。「我们已经在不存在国家的状态下度过20、30、甚至40年了。所有策略性决定都不是经过黎巴嫩。」他说,「是时候由我们作主来改变,不是美国,不是以色列。」
什叶派的阿迈勒运动党魁柏瑞,亦以敍利亚阿萨德政权倒下、区域政局不稳为由,督定在今年1月9日国会内选出总统。然而,要自由竞选总统并不容易,因为口头承诺的《国民公约》中,总统位置约定俗成是由基督教派代表任职,但仍要获所有教派代表首肯。自前任总统奥恩离任后,因政治角力与真主党否决,总统之位已经悬空两年。
据报导指,前军方情报长官兼前梵蒂冈大使George Khoury,与现任无党籍国会议员Nehme Frem势均力敌,而黎巴嫩小报《al-Akhbar》早前报导指,在法国总统辨公室与美国新任阿拉伯暨中东事务高级顾问布洛斯(Massad Boulos)一次疑似没有公开的会晤后,巴黎整合了黎巴嫩总统候选人名单,其中包括汇丰集团的银行家Samir Assaf。
本来泰尔市热闹的商店街被以军夷为平地。 图/陈彦婷摄
泰尔市被以军攻击后的商户。 图/陈彦婷摄
▌未来何处有和平?
虽然战事告一段落,但在目前多教派制度掣肘下,黎巴嫩政权能否迈出困局,抑或是走回旧路?在黎巴嫩南部泰尔市这个什叶派据点,双方仍交火时,处处是倒塌的楼房,颓垣败瓦,人迹罕见,到处是多疑的眼睛防备以军间谍,唯有两名女人穿着光鲜亮丽,如常地购物、生活。
「我是来到基督社区的难民。」其中一名女人Iman说她的房子被毁,被迫要离开,但在路上她不禁想:「为何我要离开我的城市?如果神允许,我便留在我的城市过最后一刻。」身为穆斯林的她来到基督徒区,「这些基督徒收留我,就如我是姊妹一样。我是穆斯林,但即使羞愧也要这样说,穆斯林与基督徒正在泰尔市共生。」站在隔壁的Madonna,在2006年的战事亦不曾离开,「我是基督徒,但我的朋友都是穆斯林,我们生活得好好的。」
穿著白色轻便上衣,粉红色长裤的Iman,挂着一个时髦的白色皮革包包,西化的打扮,与普遍南部传统穆斯林女性的装扮有鲜明对比,却与旁边戴著白色太阳帽,帽边围着黄色丝带,一副太阳眼镜的Madonna如出一辙。她俩的头上,一群鸟滑过天际,但牠们各据一方,自成一群在上空绕圈,唯乍看之间体型相约,仿佛是同一种鸟,翅膀在日光反射下闪闪发光。
Iman(左)与Madonna(右)衣着光鲜地走过被以军攻击后的大街。 图/陈彦婷摄
责任编辑/王颖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