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聯合報文學大獎得主對寫 駱以軍vs.張貴興】張貴興／讀你的小說有如夢中跋涉

骆以军。（图／本报资料照片）

尔后，你登入霍尔的移动城堡

以军：

在温州街某个餐馆看见一本摄影书，一张照片介绍一个美丽原住民女孩为了生下孩子而延误大肠癌治疗，瞬间想起波拉尼奥无视肝癌写《2666》，普鲁斯特把自己封死书房写《追忆似水年华》，李永平化疗写《新侠女图》，江户武士柳亭重彦因为写作惨遭枭首，路翎重写八十万字《财主底儿女们》，欧威尔力压病魔瘦骨嶙峋写《1984》，生前烧毁手稿的变形虫卡夫卡，举枪自尽的向日葵梵谷，忧郁症中断九个月的扛鼎拔山《西夏旅馆》……

看着你送的寿山石附赠的小纸条：「朱砂红印雕的小狮子，工艺颇灵……非常美的章料，极透，极水，顶部且带嫣红桃花冻…崛性红高山带田皮，非常老性、灵逸……绝美玻璃地坑头晶，珍贵！……绝美的结晶芙蓉石……寿山石花坑晶，像西伯利亚虎，美极！……老性芙蓉，如此纯、浓艳，极罕见，有一称『蜡蠋红』，极美！……」玩着玩着，（很不敬的）就变成纸镇了。每次聚餐，你晚到时，就知道你忙着准备寿山石送礼。你可能从旅馆出来（痴男怨女出入之写作秘境），可能离开夜暗的酒馆（挥别好像不太喜欢认真悲伤的师傅），眉宇残留梦尘幻芥，手拿顾城刃妻诗斧，踏着春丽旋转鹤脚腿，发型乱乱的，胡须参差的，像寻找伙伴击杀如人性阴暗扑向你的洞熊、穴狮、斑鬣狗的最后一个尼安德塔人。你坐下，像面对痴情的奥菲利亚装疯卖傻的汉姆雷特或他的弄臣凝视人类头盖骨插科打诨，茹素者之荤腥欢笑，颠覆满座。尔后，你登入霍尔的移动城堡，可能消失在千寻之神鬼汤屋，或是风韵犹存美魔女酒吧或是青嫩小美女服务生咖啡馆，在市郁城阴中沿着党项人逃亡路线，回到你为缪思建造的泰姬玛哈陵，像晚宴中学狗搞笑的三岛由纪夫返回孤寂书房，一根又一根吞食焦干之烟草，构思忽必烈汗之仙那度，阿西莫夫《夜幕低垂》之阴惨废墟，假面告白，忧国剖腹，揭开《公民凯恩》玫瑰花蕾之奥秘。

小顽石就是你的千万化身

看着那垒垒叠叠的寿山石（像峭壁和草原上拟态的西伯利亚虎，爱不释手），那是膝盖上被割弃的渴望喂食和吞云吐雾的人面疮，或是骆悟空击碎规范体系挤压之五指山后溃散人间的小顽石？我完全相信网路上那篇天才帖子（正如《匡超人》指出的），真孙悟空已经被狐假虎威的如来击杀，五十八回后取经的猴子是灵霄宝殿玉皇大帝的间谍和抓耙子六耳猕猴，像《发条橘子》在监狱中被厌恶疗法制服的桀骜不驯大流氓，畏缩胆怯，从此对假道学唐僧（像《红楼梦》的贾政）唯唯诺诺，阴阳颠倒，真假无常，正邪神魔不分，威胁潜伏，有如昔日那位热血纯情野心勃勃的老同学被现实而阴狠的紧箍咒降伏，他们的正身灵明石猴孙大圣已死，变身势利狡诈的六耳猕猴，非人非鬼的权势戒灵附魔者。人世阴险，弄来四只混世灵猴，已死的老孙功力只排第三，六耳猕猴如有二心，上有赤尻马猴和通臂猿猴取而代之。这就是现实吧。

你对文学和写作的纯情和热血，让你保有灵明石猴真身，这许多美艳通灵极纯极致的极品小顽石就是你的千万化身，须须毛毛，像李元昊天启的西夏文字，书写神弃和神谕之地。顽石沉甸肥瘠，梦迹或梦渣斑驳，像流淌和堵满你小说的腔体、血水精液、生殖和泄殖孔，叙事的勃起充血，兔文龟字的快慢拉扯，笔迹旖旎带汗，血管和肝脏密织的笔画，纵横排列的乳臀，屌屄凹凸的图腾，繁体和简体骸骨，书写的力道威猛精准而细致生动，如齐白石虾体的晶莹和螫须的凝练，徐悲鸿马鬃的飞逸雄武，李可染牛的诗意淋漓，黄胄的驴鸡狗鹰伸手可触的筋肉羽冠，而二战时期的三千伏特电压猛兽处分，显然你觉得不够震撼，于是加码到可以击瘫暴龙的一万伏特，让那只台湾黑熊直挺挺倒下（〈动物园〉）。

读你的小说有如梦中跋涉，有时候来到海边看见葛饰北斋〈章鱼与海女〉那流溢着爱液的玉户、触手、吸盘的人兽交媾，或是撼动梵谷而画下《星夜》几乎淹没富士山的鹫爪浪涛，或是置身西伯利亚目睹沙皇炸弹引爆的骆式末日蕈状云，或是奥维德《变形记》苦恋的痴情男女化身的哭花和泣星，或是莫言〈透明的红萝卜〉小铁匠驱逐老铁匠的文坛汹涌的后浪，或是马奎斯《苦妓回忆录》九十岁老男孩模倣川端康成意淫睡美人，或是《马克白》幽灵移位的树林，或是坐捷运时凝视推着轮椅上的昏睡老者的外佣是不是一个无助的运尸人……一切是千万块拼图，凑齐后往高空看下去是母子交媾图。顽石梦啄累累，眉目朦胧，欲语还羞。

联合报副刊举行「创作有秘笈吗？得奖作家真心话大挑战」，邀请联合报文学大奖历届得主对谈，左起为骆以军、甘耀明、陈育虹、张贵兴、郭强生。（图／本报资料照片）

你要保持劳作者的健壮

《西夏旅馆》十三世纪西夏逃亡骑兵和国共内战后辗转来台的图尼克，总让我想起唐山一批因为被当权者追杀或其他苦难而南漂的汉人，他们的异族基因，有如小说中的外省人焦虑呢。爱即是弃？婆罗洲有一种冢雉，下蛋后用腐叶枯枝覆盖，不时梳理枝叶调和温度，即将孵化时离去，雏鸟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父母，像海龟、鲑鱼、《孤雏泪》的奥利佛。南迁的「天朝弃民」，从海外最强大、历史最悠久的罗芳伯建立的兰芳共和国，到吴元盛的戴燕王国，到张杰绪的纳土纳岛王国，到吴阳建立的马来吴氏王国，到张琏建立的飞龙国，到陆自立建立的爪哇顺塔国，当他们遭受异族（大部分是荷兰人）镇压和欺侮时，像阿波罗呼叫休斯顿「我们有麻烦了」，跪求祖国援助或吓阻时，软弱无能（某些时候国力强大）的朝廷袖手旁观，于是出现你小说中各种屠杀、掠夺、强暴、逃亡的变态地狱情境，巴达维亚（雅加达）的红溪河被华人的血液染红了。在「祖国」眼中，这批华人「实与番民无异」，「事属可伤，实则孽由自作」。华人硬骨，生前像孔雀鱼大量繁殖，死前更是利用「最后飙出的一蓬精液」遍地开花。这奇诡哀愁的旅馆迷宫，恶之华，梦之精髓，魇之温床，变形之金刚超级生命体，阴暗之天堂，华美之地狱，情欲之泉，探险家和心灵猎手之梦游国境，魔幻之镜中镜，寂寞之孕，畸形之胎。

菲利普．罗斯，纽泽西的卡夫卡，《波特诺伊的诉怨》。在这本「诉怨体」经典小说中，艾历克斯．波特诺伊在虎妈和鲁蛇老爸残破羽翼压抑下成长，名校资优生，班排第一名乖宝宝，美国犹太人身分危机和祖国以色列的鬼魅基因（像图尼克啊），成年后沉迷稀奇古怪浪费精子的性冒险，万花筒似的性幻想性冲动性饥渴，荒谬大胆愤怒接近那位网红馆长和阿宅万事通直播主的三字经五字经谩骂嘲讽，乳房阴阜口交经血精液三P恋物癖的雪崩似描写，滑稽爆笑的黑色幽默：艾历克斯在餐桌上看着父亲吃下被自己自慰过的肝脏，艾历克斯突发奇想建议西点军校招生时以口交侍候考生时脸上的淡定表情作为取舍标准。艾历克斯抓着老二像变态杀手四处射精……艾历克斯当了半辈子绵羊后开始火力全开使坏（「要当坏孩子，要花一番功夫才行」），他是李尔王不听话的柯蒂莉雅小女儿，卡夫卡人际关系疏离的变形虫，马克．吐温的调皮哈克（以上，评论员臆测，像检察官的罪证起诉）。认真使坏（不是郑捷随兴杀人之恶），像灵明石猴孙大圣一样使坏，像侠盗罗宾汉，像天生的反骨革命家埃内斯托˙格瓦拉，就像认真悲伤，不容易的。可能是我的阅读局限，这本小说处处让我看到你的小说的变形、哈哈镜、反刍之胃、嗽舌之唾液互换。何不认真使坏？

生活的足迹会不断被揉去或遗忘，但一个人总会被定格在某一个时空，像詹姆斯．狄恩和柯比．布莱恩被定格在不老的容颜，三岛和约翰．蓝侬被定格在中年但英气焕发的脸庞。高中时和几位同学跷课看一部苏联十月革命电影，结尾时镜头出现沙皇一家人排排坐的全家福，响起一串机枪扫射，镜头停格，四位美丽年轻的公主铅封了我对沙皇的记忆。心肌梗塞昏厥公园万中选一之小说奇才。以毒攻毒的蜂螫疗法者。国中入学时全校智商最高者，你一定不爱那些渣渣屑屑的教材，自愿让成绩吊车尾。辛勤的文学农夫，你要保持劳作者的健壮，继续扩大你的小说大树年轮，让世世代代读者遮阳庇荫躲雨取暖。超过七十万粉丝的微博追随者，最年幼的红楼梦奖首奖得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