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花红(中)

图/黄祈嘉

蓝子鲸不擅长哭泣,他回了家,知道妈妈已经走了,他就一个人静静地蹲在门口玩积木,然后,他发现对面婆罗门的大女儿改去别人家串门子。他静静地坐在门口看着她来来回回好些年,似乎对她来说,蓝妈妈走了,不过就少了一个人住在那一带,宛如每天有陌生人死了没有两样。后来,他开始常常躲在阳台角落观察大女儿,过了好一段时间,听说她患了甲状腺肿大,夜里身体发烧,心悸,频频盗汗,常常睡不着在住家附近散步乘凉。他们那一带住家的水源是相连的,每一户都共用一条塑胶大水管。她习惯坐在那个塑胶大水管下面发呆,眼睛瞇着仿佛在想什么。蓝子鲸拿了弹弓夹了石头一发射破大女儿家的大水管,冷水毫无防备地倒在她发烫的身躯,她尖叫出声找东西要挡住炸裂的水管,突然砰一声,近身处又一处水管爆裂。她立即看了看四周,发现对面住家有一身影正站在那里看着她。她知道那是谁,就赤脚踩在湿滑的洋灰地上飙骂,一个倾斜身子跌跤,头磕到旁边的假山,血从头沿流到下颌,滴落,蔓延。他被震慑住了,看着她的血渗杂了水,愈来愈扩大,仿佛正有成群款摆而过的嗜血鱼类游来,一口接着一口啃蚀她的意识,随即游向深渊。

天,后来亮了。

血红的水,流染了四周。她苏醒后从此没有再说过一句话。

左邻右舍只关心自己有多少天没有水用,没有人在乎那位大女儿的伤势如何,更无人问起她是怎么搞到那么伤的。蓝子鲸的姐姐,多天前就知道弟弟的心思,但她什么都没说,只有在与母亲通电话的时候提醒她要多和蓝子鲸说说话。蓝妈妈尝试过约他放假来西马玩或她来找他一起吃饭,他都一概拒绝。没办法了,她就约了姐姐,然后再带合照或礼物给蓝子鲸。

他收过姐姐的讯息。他打开手机,抽一口烟,滑动,找寻。然而,翻到该则简讯时,他突然往前跳到梅路宁的讯息栏,迅速回他一句:就约在安森七号出口吧。然后梅路宁即时回他,他却不看他写了什么,胡乱地滑着手机,然后迅速地点开姐姐的简讯。

姐姐带了外甥和母亲吃饭,合照,母亲坐在正中央,头发没有烫也没染,脸皮非常瘦削仿佛那是一颗骷髅头,嘴巴斜向一边似乎脸部神经已失控无法牵制。他想起许多经他长照过的老人,一旦面相搞成这个样子就代表活不久了。然而,这回不是别人是自己的母亲。他一直以为母亲可以一直在那个地方,无论他在哪里,母亲永远在那个地方。

他起身,吞了易思坦再来永康绪,然后蹲在门廊边俯瞰着他种在水缸里的莲花。一尾金鱼在水缸里不停地来回游动着,似乎永远不记得自己游过的地方,每一次摆动身体都是崭新的体验。隔壁简阿姨正替一家老小洗衣服,机器轰隆轰隆地旋转扭动。生命是你期待一朵花盛放,得到的却是一朵假花苞。简阿姨从矮墙探头过来,抽着烟,拉着沙哑的声线继续说:你这花苞春天就来了,现在都炎夏了,它就是不开花。她顿了顿:喔,你都睡到太阳快下山了才舍得起床么。她边说着边嘻嘻地笑:早上缺人团战找你一起来打,你门都快被敲下来了,往你窗缝偷看一下,还在睡喔。简阿姨吐了口烟气,嘴角牵动一下,又笑了:晚上再一起占塔呀。他嗯一声,算是听到了但简阿姨会认为是答应了。他和简阿姨认识,除了她是他的房东,再来就是宝友。他们先是一起玩宝可梦手游,然后蓝子鲸要租她的房子,简阿姨呵呵说这么旧的房子还有人租当然租啊。位于永春街的老房子,简阿姨说曾经是眷村的一部分,有些拆掉了,她的儿女们都成家搬到桥的另一边,她说她不想离开,就每天过桥把儿女孙子们的衣服一包包带回来洗了晒了,再运回桥的那边。她有走不完的路,后宝可梦手游兴起,河滨的心心相映、教堂牌楼、金属乐队以及较远的唐吉轲德大战风车都成了虚拟世界的道馆,她就每天叼着烟占道馆打团战。某天夜里,五个帐号占好道馆,就发现飞人来抽底。她紧张地喂金莓果,额度喂完了飞人还不罢休。她气愤,后发现有人替她喂金莓果,道馆停止冒烟。她环视四周,然后发现蓝子鲸,问是不是他帮的忙?以后一起来打道馆好不好?蓝子鲸嗯了一声,简阿姨就爽快地来加他的帐号了。

她总以为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殊不知在更早之前,她已经遗忘的,在水源市场的道馆,她打完团战随手拉住一个路过的男生:帮阿姨捉一下这只宝可梦,阿姨已经弄跑了四只。她把手机硬塞在他的手里,然后紧握住他的手,两口清澈的井水凝望着他,一点点吊梢透着难言之隐,声调世故地压抑着火气,又似有风声路过莲叶边碎花布衣裙,蓝子鲸看着呆了一下,立即低头研究手机里的宝可梦,白色捕捉球滑溜溜地推出去,球旋转了一下,再一下,又一下,顺利捕捉。简阿姨高声欢呼:你好厉害!然后她接过自己的手机,转过身,一股白兰洗衣精的味道不带走一片云彩,疾步走远。她的步伐轻而快,转个身就隐入街口的巷子里。

回家后,点点碎花的余韵仍未褪散。他约略估计她会出现的时间与地点,就骑着脚踏车在那附近兜兜看,然后,他遇到她的次数越来越多。他从来不主动跟她打招呼,总是躲在一边观察她,渐渐地,她的样貌渗透进了他的生活,她的一举一动不时会浮现在他脑袋。有时候在路上偶遇简阿姨叼着烟专注地捉宝,他会保持一段距离跟在她身后,静静地看着她的背影。

偶尔,他工作时会无端想到简阿姨。他替老妇人洗澡,擦干了身躯,替她吹干头发,抱她到床上休息,自己则到阳台关上门抽烟,望着远方景色,想像简阿姨大概在打道馆。老妇人在房里唤她丈夫的名字,他听到了就把烟捻熄,回到房间站在她面前。老妇人总是把他当作已过世的丈夫。她年轻时喜欢和丈夫一起去喜马拉雅爬山,到马尔地夫潜水,她说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然后闭着眼伸出手,指向一角空荡荡的水缸,说她想要养莲花,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日升又日落,昨日年轻时。她是一名退休老师,总是无来由地回到课堂,又一遍遍地复述那些过往,宛如鱼儿水中游,来来又回回。水缸植莲花,点点拼花瓣,花苞尚未开,人已过桥头。她过世后,蓝子鲸就把水缸与莲花抱回家。

他捡了一根树枝,伸进水缸里逗弄着鱼尾,简阿姨则从隔壁走过来,蹲在缸边和他一起看莲花。她呼了口烟,说她的儿女要为她摆寿宴:啊以前都没这样孝顺啦,那死鬼嗝屁了全部东西归我,剧情就这样改了。她说她的丈夫搞外遇很谨慎都瞒得她紧紧的,生活规律几乎看不出破绽。然而,她说:他有个缺点,就是心脏有问题,每天要在固定时间吃药,不然会死。她说着,咧嘴一笑,然后狠狠地抽口烟,又呵呵笑起来,手指则不受控地抖动着。

嘟嘟嘟,她的洗衣机停了,蓝子鲸站起来走去替她把衣服拿出来晾晒。简阿姨抽完了一根烟,就又点了一根,然后说:幸好之前找了金鱼来,要不然孑孓那么多莲花也养不成了。她斜睨了一下蓝子鲸,再研究起莲花来,用手弹了弹花苞:都不开花呀,尽是叶子养得好有什么用?蓝子鲸劈啪劈啪把卷成一团团的衣服散开来,再拉直把衣服晾起来,不一会儿,狭隘的晒衣绳上挂满了她一家老小的衣服,仿佛这里住了那么一大家人。

他回屋里拿了手机,打开宝可梦手游,再把伙伴点出来喂饱,伊裴尔塔尔就在虚拟地图上出现了。简阿姨走过来站在旁边看,呵呵地说她不喜欢这红红的大鸟:怪麻烦的,以前打完团战还要麻烦别人捉。

蓝子鲸嗯了一声,算是回应了。然后牵出脚踏车,挂好背包准备启程带伊裴尔塔尔到处走走。你都是绕着安森转圈圈对吧,简阿姨突然来了一句。他疑惑地嗯了一声,不确定简阿姨的问题。简阿姨叼着烟:我最近去安森捉宝常常都看见你骑脚踏车沿着公园打转,像是月亮沿着地球转,还是地球绕着太阳转,呵呵,我就坐着看你不断地转回原来的点,一年四季春夏秋冬就给你转呀转。简阿姨说着,突又话锋一转,嘀咕一句:晚上记得回来一起占塔喔,安森的塔是占不住的啦。

阳光被云朵遮了一下,她擡头看看,蓝子鲸则跨上脚踏车,咻一下就骑走了。他从思源街绕出来,经过汀洲路三段,路上铿铿锵锵,唢呐什么的都来了,原来有神明游街。他停在路边等着过去,脑袋想到小时候第一次听到这种铿铿锵锵是隔壁梅爸爸的葬礼。彼岸花开见到佛,无边佛似海,无量花似山,他想到梅路宁戴着孝帽跪在灵堂一侧,头很低,很低,仿佛睡着了。他妹妹那时还在,坐在门口处替糖果绑上红绳,见着他立即叫出声子鲸哥哥,他把食指放在嘴上示意她不要叫,然后再看看梅路宁,头都要嗑到地上了。

一个济公赤脚走到他的面前打量他,又摇着破扇子走了。他看着济公巨大的身影,渐行渐远,然后交通小绿人闪了闪,他下意识地踩动脚踏车,途径罗斯福路再转进新生南路,往前直走就会直达大安森林公园。

他以前在台大读书时,每天的生活都在公馆校区转圈圈,即使出了校门,走来走去就只是那个区块,仿佛有一堵无形的墙挡着他。后来,他毕业了,顺利取得了在台的工作身分,每天都是住家与上班地点来来回回,接着开始玩宝可梦手游,他骑着脚踏车到处捉宝,日子一久,蓦然回首居然也只在大安森林公园兜圈子。他看似习惯躲在适合自己的小水温里,但他其实从未融入当中,尤其他在台北市能不讲话就不讲话,因为总会有人问起他的口音,问起他的来历,问起他认为不是问题的问题。

那只鲸鱼把安森当做他的鱼缸了吗?简阿姨私底下都叫蓝子鲸为鲸鱼,有那么几次,几乎是差点叫溜嘴,但她紧急煞车。蓝子鲸总给她一种雾般的说不透,又仿佛那种即将要下大雨却一滴雨都没下来的天气。他常常会无来由地投出奇异的眼神看着她。她想着只有年轻的时候才会有人这样看待她,怎么一把年纪了还会遇到?随即又哈哈笑出声:怎么可能啦,我都可以当他母亲了。然而,只要他看着她,不时都会像毛衣起静电,令她不知如何是好。

他那张脸明明就长得很适合恋爱却从未见他带女朋友回来过,简阿姨觉得自己想太多了,就蹲在地上看看水缸里的莲花,以及那尾金鱼,再拿出手机看看时间,心想蓝子鲸应该到达大安森林公园了,却没想过他会去师大转一个从未转过的补给站。

他擡头看看天空,一大片一大片的云,阳光就从樟树槭树荫隙里透下来,撒在他的身上。伊裴尔塔尔在虚拟地图上飞得老高,地面上只看得到它的影子。骑到和平东路,前面就是大安森林公园,等待红绿灯向前时,他突然左转越过新生南路,大安森林公园立即被抛在身后。师大的校园,去看看吧,他看着那虚拟地图上的一坨影子自言自语,就在师大前面停下脚踏车看看四周,再迳自骑了进去。假日的师大校园静静地,不像台大那边都变成扶老携幼的公园。他骑到大门内一个水池绕了一圈:这么好的一个水池不养莲花?他惘然若有所失,以为有莲花,再看看手机,好多补给站都有白色圈圈,证实了他没有来过此处转过补给站。他想要选一个好看一些的补给站,突然身后一个声音传了过来,校门口的警卫似乎在跟他喊话。

警卫站在校门口的小屋旁,手插在裤袋里正往他的方向看来。蓝子鲸回头看看那个警卫,不确定他要干嘛,迳自往水池前面又移动了一些,身后的警卫就被树挡住见不着了踪影。他转了个补给站,然后举起手机想要替伊裴尔塔尔拍照留念。或许动作太大,那边刚好有一对情侣,那位男生跳起来指着他:喂!你干嘛拍我们啊?(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