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花红(上)

图/黄祈嘉

吴道顺

天,已经亮了。

血一般的红太阳高挂起来化成光。时间滴答滴答快速旋转,影子从偏左到正中再偏右,世界在移动,潮起浪拍岸,一只鲸鱼仿佛静止了却慢慢地如花开般沉落。血红色的水中莲,正缓缓绽放花苞,但没有人知道。

有流水声。蓝子鲸坐起来辨识了一下,是来自附近的新店溪吗?但他想到了远在马来西亚的伊干江。咕啦咕啦,机械的搅动声渐渐清晰,然后洗衣机放了水,清脆地宛如动脉被割破,血漫天漫地延伸开去。

童年时,学龄前,爸爸上班姐姐上学他玩玩具,他的母亲在家洗碗,唱着儿歌,然后悲恸哭泣。他坐在母亲面前,看着红红的水自母亲手腕流出,很美,他以为花的颜色需要如此点缀。他母亲被送院,他静静地蹲在医院外的池塘边,满目睡莲躺着花苞夹杂着点点浮萍似有千言万语。

有什么秘诀让一朵莲花立即盛开?他想起身,但又躺了下来。

隔壁简阿姨有很多衣服要洗,手机有讯息进来,叮咚,又一通,叮咚。他看着天花板,吊扇呼呼呼地旋转,是梅路宁。蓝子鲸恍惚地伸手摸了摸床侧,手机却不在那儿。

周日午后。风把百叶窗帘吹得散乱,烈阳溜溜地窃笑,然后妩媚地回头看他,活勾勾钻进了身体,他觉得热,看着墙上的影子,炎夏的锅炉正沸腾。

然而电池的性能似乎坏了,再如何充电都无法达到饱满。他听到简阿姨狠狠地踹了踹洗衣机,砰砰砰,像子弹穿过肉体,借过、借过,然后解脱。老洗衣机了,失控地旋转且大声咆哮。无以名状的疲累,水一般地继续流动着。以前的疲累,睡一觉就没了。现在不一样了。他侧躺看着墙上的影子不时晃动,伸手在床下找到手机,身躯就挂在床边滑动萤幕:六时约在安森记得吗?约在和平东路的入口吗?还是新生南路?捷运站那边出来是在信义路对吧?建国南路?这边好像夏天有莲花要去看吗?你的莲花开了吗?红色?每个问号一则简讯,也把整个大安森林公园走了一圈。他伸手从旁边的小桌摸出烟,点了,呼了口气,靠在床头。

梅路宁,零零碎碎,总有说不完的伤心事,总有不如意的事。他来跟他要了一块长满霉菌的过期起司,说是想不开了。他知道那吃不死人,还是鼓励他一下,然后梅路宁把起士切分得小小块,说是这样中毒也会比较小小块。他看着那些起士,不耐烦了,走过去把全部起司塞进他的嘴里。梅路宁吐着,哭着:你永远都不怜惜我,永远都不。

他捻熄烟,站起来把窗帘拉开,探头看看,远方的阳光似乎夹杂了云块,傍晚似乎会下雨。倘若如此,就叫梅路宁不用来了,他自己去看莲花。听说师大有水池,有莲花吗?

他们打从幼儿就知道彼此,梅家与蓝家是邻居。两人高中读的也不是同一所学校,毕业后梅路宁坚持跟着他来台湾留学,后两人都在台工作。梅妈妈唯一孩子:麻烦子鲸照顾了。每周梅路宁至少会找他一次,说着他说不完的话。他掏出手机玩宝可梦,梅路宁冷不防抢手机扫描他的帐号,立即送礼要他开启,又说:你看,我们立即升等一心好朋友了,等到升等到四心正港好朋友,再继续互动就有机会亮晶晶,到时候就可以换到好素质的宝可梦啰。蓝子鲸托着腮看着他,然后站起来迅速走开,梅路宁在身后喘着气追着他,盛夏鬼月的十五黄色大满月挂着,他突然一个转身,指着梅路宁,别再跟来!转身继续走,到达十字街口用余光瞄一下,梅路宁还在不远处徘徊。他毫不犹豫,拔腿狂奔。

他们的故乡在马来西亚砂拉越州,一个叫做诗巫的小镇。那个地方靠近拉让江支流伊干江。马来文伊干是鱼的意思,传说那条江曾经很多鱼,在岸边随便撒一些食物屑,都会引来大批的鱼挤着跃着。但后来上游伐木业开始兴盛造成水流大量污染,鱼后来就消失不见了。梅路宁的外公住在伊干江河畔的顺溪美禄,梅路宁跟蓝子鲸说他的外公曾经是马共,顺溪美禄是马共的老巢穴。然后放假他带蓝子鲸偷偷跑去找马共外公。他会买冰条请小孩吃,再拿出私藏的枪给孩子们把玩。啪啪啪,两人轮流拿着已被抽掉子弹的枪来玩,梅路宁则偷偷告诉蓝子鲸,他家还有上好子弹的枪,他父亲会拿去木山打山猪。在梅路宁的想法里,蓝子鲸会很羡慕他们家年终放长假都会去木山渡假。木山是伐木区,如果不是员工家属是无法入内,这就是为何梅路宁央求父亲带蓝子鲸一起去,却遭到拒绝。梅妈妈还说蓝子鲸是别人家的孩子,木山不时有意外,万一去那边发生什么事,那责任不是他们负得起。于是,每到年终长假,当蓝子鲸在自家阳台看着梅家收拾行李大包小包的往车上搬,他总想着梅路宁去了木山就不会再回来了。不是说树都被砍到差不多了么,年末又多风来雨,来个山洪就差不多了。然而,梅路宁总是在跨年前就回来了,还带了一大麻袋的榴梿给蓝子鲸。木山很多榴梿还有红毛丹喔,梅路宁每一次回来都讲一样的话。他看着晒得一身脱皮的梅路宁,笑了。梅路宁见他笑,就越发殷勤地说起来:你一定很想念我对吧,都没有人和你作伴呢。

梅路宁总是认为,蓝子鲸和他的家人都很封闭。他说蓝家的人每天都关在家里,绿色窗帘长年紧紧地闭着,偶尔传出来的都是大人的吵架。他出来玩都会想到蓝子鲸,就站在围篱边,子鲸、子鲸地叫着。那时候蓝妈妈还在,总是温婉地说子鲸在睡午觉,你要来等他么,他就飞快地去蓝家守在熟睡中的蓝子鲸身边。

睡醒的蓝子鲸不耐地看着梅路宁,梅路宁则说:我们去骑脚踏车好不好,还是你要去捉鱼,还是要去伊干江找外公?

伊干江不时都会涨潮。遇到这种状况,岸边的浮桥与接应船靠岸的浮岛会比平时漂得高且不稳定。他们看到摆渡小船来了,梅路宁争先地要上去,结果江水突然起了波,浮岛瞬间移动,船往外弹了出去,梅路宁没有站稳掉进江里。他会游泳,但那是他第一次接触江水,想到外公说伊干江有鳄鱼出没过,突然不会游泳似地喊着救命。蓝子鲸看着他,然后在船边坐下,看着水里的梅路宁挣扎着。子鲸救我!蓝子鲸不发一语,体内有一股气涌了上来,突然笑出了声。红红的夕阳高高挂,他的心扑通扑通,如果梅路宁就此死了。

不晓得什么人跳入水把梅路宁拉了上来。喝了江水,外公说以后都是太平年。夜里,蓝子鲸躺在睡床上想到白天梅路宁掉进江里的画面,然后他仿佛听到伊干江上的流水声,水缓缓爬上岸,慢慢靠近,顷刻水淹诗巫镇。他想像着水盖过了家的屋顶,褐黄的泥沙水把他牢牢地浸透,不一会儿身体缠满了初生的水涘草茎,痛苦却欣慰。然而事情总与他想像不符,水是淹来了,却只限于路面都是泥水。他在阳台上俯瞰着沟渠里的莲叶一撮撮升了起来,漂在平时去不了的地方,然后游来了一只大鲤鱼,缓缓摆动着身躯在水里来来回回,似乎在找什么却又忘了在找什么。他观望着牠,想着退潮时牠会不会忘记了自己在陆地上而搁浅?大鲤鱼一个跃身,噗通,隐身在莲叶下,不知去向。他凝视,一朵红色大莲花盛开宛如梦。

他家对面住着一家卖马票为生的婆罗门,不晓得为何喜欢在各家的沟渠里种莲花。卖马票的老先生,不工作时就喜欢把小莲花移植到长不出莲花的沟渠里,日子久了各家的沟渠都长着茂密的莲花。他的大女儿白天是幼儿园老师,晚上还体力充沛地替住家附近的孩子免费补习,但孩子们都不喜欢她。她的身体有一种玉兰花香都抑制不住的氛围,每每出现,那氛围就如一种黑暗的戏院里突然有人拿手电筒光照着观众。蓝子鲸在幼儿园时,她是他的导师。她喜欢排舞,要学生们在极短的时间内记熟她排的舞,然后她觉得差不多了,就会邀请家长周末来观赏孩子们跳舞。蓝子鲸不喜欢跳舞,刚开始会配合她,后来他就不耐了。她坐在钢琴上弹着音乐,边唱歌边指挥,然后一次又一次,蓝子鲸站在那里连身体都不愿意动,她怒了,整个人弹了起来,走过去把蓝子鲸从队伍中拉出来,像丢保龄球那般把蓝子鲸拎起来甩出去。蓝子鲸的头撞到墙柱,鲜血流了一地。她拿着藤条对着所有孩子说,谁敢把事情说出去,谁就会像蓝子鲸那样。她对蓝妈妈说他自己顽皮从楼梯摔下来,蓝妈妈相信了,转过头对他说:怎么如此顽皮?蓝子鲸沉默地看着她,然后笑了。

她后来嫁了人,没过多久又搬了回来。她的丈夫是医生,也是一名激进的反对党员,常常都在报纸上发表社论,批评执政党如何挥霍国库导致国家负债连连。有人说他郁郁不得志,讲话都没人理,于是他不时喜欢喝得大醉,然后传言说他会打老婆。有一晚传言他和大女儿吵架,说她跟他结婚都不跟他同房,砰一声甩门出去就没再回家。后来有人在幼儿园的莲花塘发现了他,还以为死了什么鱼奇臭无比,校工就拿了鱼网去莲花塘打捞鱼尸,突然发现莲叶下有一对暴凸的眼睛睁着,校工以为有人恶作剧,把人偶丢在莲花塘吓人,拨开莲叶浮尸就弹了起来。

就因为这样一件事,那莲花塘后来没人敢去玩,大家经过那边都绕路走一圈,唯有蓝妈妈会在接蓝子鲸放学的时候到那边去,看看莲花,或看看什么。满满一水塘的红莲花,蓝妈妈摘了一些带回家放在水盆里,轻轻地抚摸。蓝子鲸一旁无声观赏着,偶有鸟儿哀鸣。

大女儿出嫁后再回来就不再给小孩们补习。她有了新的习惯,就是成天往附近邻居家里串门子,专挑男主人不在家的时间去。后来,只要到了午后,她都会在固定时间出现在蓝家。

寂静无人的午后,蓝子鲸从午睡苏醒,看着窗帘摆动着宛如裙摆。他伏在床板上看着窗帘起起落落,随即会听到母亲与大女儿有一句没一句的对话,然后窃窃地笑了起来。原来妈妈也有开心的时候。蓝妈妈的生活,在蓝子鲸的记忆里没有一天是不一样的。她每天都穿着同样的连身裙,上面都是一样的褪色碎花。大女儿频密地来串门子后,她衣服上的满天星换了红海棠,丝质裙,莲花领。蓝子鲸站在窗边往后院窥伺,就会看见母亲替大女儿梳理她那长及腰部的秀发。母亲会替她把长发盘起来,慎重地别上一朵火红的木槿花,然后她捉住母亲的手,身躯靠在母亲的臂弯里。幼年的蓝子鲸看在眼里就定了格。

记忆的一角,午后的阳光斜斜地从后院的芭乐树透进来,风过偶有蒲公英,大女儿不再来他们家,母亲穿回碎花布衣,于是,就在蓝子鲸六岁时,蓝妈妈突然离家出走,一个人从东马拉让江流域搬到西马巴生河流域。简单的来说,就是从一条不那么臭的河搬到另外一条非常臭的河。蓝妈妈留了信给蓝爸爸,蓝爸爸也没去把蓝妈妈找回来,只有当天特别到幼儿园接蓝子鲸放学。蓝妈妈平时都会在早上十一时来等孩子放学。时间一到,蓝子鲸只要往莲花塘那边张望,就会发现蓝妈妈的踪迹。蓝妈妈都会在莲花塘那边等他,然而那天她没来,他就一个人在莲花塘的凉亭等妈妈。他一个人在那儿看莲花,红色的莲花尽头是孤儿院,他往里面张望,有一个阿姨正叼着烟在用手洗衣服,刷刷刷,好多衣服洗不完似的,旁边还有一架巨型洗衣机轰隆轰隆地正在搅动着,过一会儿,啪一声,洗衣机停止转动,水流了出来,缓缓爬到他的脚尖。他迟疑地看着地面上的水流渐渐湿透了鞋子,蓝爸爸突然气呼呼地出现把他抱走。他靠在爸爸的肩膀上,一只蜻蜓飞到他的跟前,他捉住了牠的尾巴,牠的身体立即弯曲起来服贴在他的手指上。蓝爸爸把他抱到车上,良久,缓缓地说:你妈妈走了,你知道么。又说:你站在孤儿院门口干嘛,你想住在孤儿院吗?(待续)

个人简介

马来西亚籍,出生于砂拉越州诗巫镇,在拉让江的陪伴下成长,偶尔阅读或书写。小说曾获台湾联合文学「小说新人奖」,马来西亚星洲日报「花踪文学奖」等奖项。

得奖感言

阴历九月九日夜里收到得奖通知,窗外正有上弦月明亮地悬挂着。大疫还有呼吸,波涛中的方舟观望的星辰,宛如昔日的梦。日子依旧偶尔阅读,或书写。生活依旧艰难,小说世界偶尔有初生的嫩叶。感谢时报以及所有评审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