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馬尼亞:搭便車的路上,邂逅逃亡總統一名
图/路透社
罗马尼亚人是搭便车的民族。
像某种过了适当年纪、却仍然被保留着的身体记忆,搭便车是罗马尼亚人承袭自共产时代的习惯。从前交通工具匮乏,等不到(或没资格获得)汽车配给的罗马尼亚人,只好在路边揽车共乘。
在货币不流行的共产时代,搭便车究竟是不是免费的我不知道;但今日拥抱市场经济的罗马尼亚人有便车公定价,一百公里要价四十台币。他们渐渐习惯了市场那双「看不见的双手」,却还不太熟悉我们高高举起的大拇指——那是外国人才有的手势或暗号。
罗马尼亚人拦便车时,会将手心向下摆动,像在拍一颗看不见的篮球。但我们突兀的东方面孔,本来就已经标明了我们外国人的身份;使不使用「在地化」的拦车手势,早已无关紧要。
因为搭便车的人多,所以也有一些约定俗成的便车伦理必须遵守:例如比较晚来的人,必须依照顺序站在先到者的「下游处」。有趣的是,我们的外国人身份,有时在猛烈的竞争中,反而能帮助我们脱颖而出:好几次,卡车略过站在我们「上游」的大婶们,径直在我们面前停车,只是因为对外国人(或者东方人)感到好奇。此外,司机知道我们是年轻的外国背包客,往往也不会和我们索要车资。
在罗马尼亚,这是正确的拦车地点与拦车手势。 图/李易安
于是你可以这样想像:罗马尼亚人搭便车,就像台湾人出门就跨上摩托车一样,是一种再寻常不过的交通方式。每个城市往郊外的路口,总有一些众人皆知的拦车热点,仿佛那里有个只有当地人看得到的「隐形站牌」──有时是个加油站的出口,有时则是T霸广告招牌的下方。我们如果站错地方了,好心人还会请我们上车,载我们到那些「正确」的路口继续等便车。
搭便车已经是罗马尼亚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所以如果真有人编纂「罗马尼亚便车史」这种书的话,似乎也不会太令人意外;而这本便车史中最荒谬、最戏剧性、而带点讽刺寓言意味的一页,恐怕会是1989年罗马尼亚共产政权垮台时,当时被逐离权位的独裁者希奥塞古(Nicolae Ceaușescu),尝试搭乘直升机逃离首都不成,竟也是一路拦便车继续他的逃亡之旅。
尼古拉·西奥塞古(1918年-1989),罗马尼亚共产党政治家、独裁者。 图/美联社
希奥塞古出身自一个农村家庭,来到城市后就活跃于左翼运动之中。二战结束、苏联掌控罗马尼亚后,希奥塞古进入政治体制,并且一步步攀上权力位阶的顶峰,直到完全独揽党内与政府的大权,成为罗马尼亚史上最有名的独裁者。
跟其他许多共产国家元首比起来,希奥塞古可能是跟西方阵营关系较好的其中一个。他曾在许多国际风波中变换立场,挑战苏联老大哥的指挥。1968年,希奥塞古公开谴责苏联入侵捷克斯洛伐克,镇压布拉格之春;西方国家见状,以为希奥塞古是苏联阵营里一个松动的旗子,纷纷主动出面提供贷款,供罗马尼亚发展经济,却也因此让罗马尼亚欠下了一屁股的外债。
面对外债,希奥塞古并没有翻脸不认账。他决心对国内实施严厉的配给限缩,好将大部份的生产成果出口偿还外债。这个在国际上负责任的政策,却让八〇年代罗马尼亚人的生活水准遽然下滑:限电成为家常便饭,连严寒的冬日里都不见得有暖气供应。
于是,当罗马尼亚好不容易在1989年成功清偿外债,人民对于勒紧裤带的生活也终于忍无可忍。当年年底,罗马尼亚人民累积许久的不满,遇上东欧共产政权一个个垮台的国际连锁效应,在许多城市引发了群众运动。
这些运动被镇压后,为了营造希奥塞古仍未丧失民心的假象,他的幕僚花了不少心力动员工人,将他们集结在首都的广场上,聆听希奥塞古的演说,并透过电视转播对全国放送。出乎意料的是,早已思变的群众开始在广场上鼓噪,对演说报以嘘声。突然间,广场上开始出现枪声;变调的政治演说,旋即陷入一场混乱。而所有这些,都被电视播送到全国每一个瞠目结舌的观众眼前。
罗马尼亚人知道,共产东欧溃倒的骨牌,终于撞向罗马尼亚了。
1989年12月22日,布加勒斯特中央广场上10万示威群众,终于推翻独裁者西奥塞古。 图/美联社
首都陷入动乱之后,武装暴力随处可见;信心满满的希奥塞古,以为局势仍在他的掌控之中,错失了趁夜逃离的时机。隔天一早他天真地试图在广场上再次发表演说,这才发现大势已去,连忙在随扈的帮忙下逃往露台,在冲进大楼里的群众逮住他前,千钧一发地搭上直升机。
驾驶直升机的军官试图替惊吓过度的希奥塞古讨救兵,却只得到上级指挥官的冷漠回应,要他们自求多福。军官知道,再和希奥塞古继续站在同一阵线,只会对他不利,于是开始摇摆机身、假装闪躲砲弹,经历过半世纪政争乱流的独裁者此时也无力招架,吓得要求迫降。
希奥塞古在人烟稀少的郊外回到地面,开始站在路边拦起便车。最初让他上车的有医生、有林务局的小官员,却都一一谎称引擎出了问题,将这位已经不足为惧的独裁者请下车。希奥塞古最后被一个便车司机说服(或者诱骗)躲进学校里;才刚进门,便被校方反锁在屋内。无计可施的希奥塞古不久后被捕,并在草草审判之后,立刻被处决,成为东欧一连串革命之中,唯一一个丧命的共产政权元首。
搭便车的民族:罗马尼亚驾驶与我。 图/李易安
所以,罗马尼亚教会我们,关于搭便车,你可以有无数种动机:通勤、旅行、探亲、甚至求生⋯那是庶民因应交通工具匮乏的发明,他们不得不这么做;那还可以是独裁者在被推翻后的困兽之斗,他终身鼓吹无产阶级专政,最后却得将自己的命运让渡给公路上的「有车阶级」决定。
但对预算不足、渴求精彩的我们而言,搭便车就只是一种瘾头、一种无意识的坚持,在疲惫与刺激中冷热交替,最终麻痹成为仪式。我们把自己放置在如此权力不对等的情境之中,让自己在旅途上的移动,几乎完全丢失主动(有时候连目的地都无法自己决定),像人们在仪式中重复熟练举止、忘却意义,借此把自己完全交给天命。
更重要的是,搭便车旅行的我们几乎身无分文,却仍感到无限自由。旅行不但不受拮据的预算限制、也没有太多可以失去的东西,偶尔还会遇上有趣的旅行故事供我们缅怀说嘴。这种缺乏经济自由,却又在精神上感到无比解放、不受物质与现实牵绊的情境,正好也是许多成年人回望年轻的自己时,经常怀念的「自由」。
回看冷战时期罗马尼亚的处境,「搭便车」或许也是个有趣的类比。国际争霸的主流叙事与竞争规则,缺乏政治资本与话语权的罗马尼亚无力决定,只能在国际角力的一来一往之间「搭上便车」,找到杠杆的施力点,造就了罗马尼亚在社会主义与西方阵营之间斡旋的「摇摆政治学」。
由此,我们或许也可以这么说:罗马尼亚在冷战时期大叙事中缺乏自主性的事实,却也成为它在国际权力之中运作时,少数的自主性来源之一。
搭便车,让我学会很多事。我学会在单调的移动过程中找到浪漫,也逐渐学会相信人性,相信人性可以带领人类找到更好的方向。但最令我意想不到的是,在那些尘土飞扬的公路边,我也许还见习了罗马尼亚(以及其他蕞尔小国)的立身之道。
等便车的路上,偶尔会冒出跑龙套的白马王子,但可惜王子后座只能容得下一人了。 图/李易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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