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尚龙:我是老静安,也是新静安

我摇着小舢板,顺着黄浦江到苏州河,到静安,摇啊摇,摇啊摇,总会有一个美妙的什么在等我。其实,那个等着我的人,只不过是另一个我。

文|马尚龙

我是老静安,也是新静安

▲苏州河畔

静是态度,安是祈福;最袖珍的公园里有最秀雅的梧桐,最拥挤的人群,无疑也是最秀慧的人文景观,一年一度的上海书展,一再创造着中国图书展览的纪录。这就是静安:上海之秀。

这一段文字是我2014年写下的。当时原静安区和原闸北区还没有合并。《上海航空》杂志做了一件非常有意义的事情,将上海所有的区县文化荟萃于杂志,每一期介绍一个区的历史文化生活。我则是自告奋勇,为每一个区做“一字说”——只用一个字来概括这一个区,而后用百来字解释这一个字。到了要为静安区写“一字说”时,第一时间“秀”出来了。上海之秀,静安当之无愧。

而且,静安区的区名就很特别。

静安寺的山门开在什么路上?即使是第一次到上海去静安寺的游客,看看路牌也会很确认地回答,静安寺就在南京西路上。当然,一个问题越像是常识,越是会暗藏玄机。严格地讲,是南京西路这一条路筑在了静安寺的山门外,静安寺坐落于此已有近八百年历史,而上海开埠至今才一百八十多年。更何况,南京西路的原名是静安寺路,静安寺路是因为静安寺而得名。

▲静安寺 金兮敏 摄

静安寺路是上海唯一一条以寺院名字命名的山门外的路,龙华寺外没有龙华寺路,玉佛寺外没有玉佛寺路。不仅如此,静安寺还代言了一个区的区名:静安区。还不仅如此,如果有人上了出租车,对司机说要去玉佛寺或者龙华寺,那么司机毫不犹豫就会开往这两个寺院;如果说是去静安寺,司机一定会问,去静安寺的哪里?静安寺大了,静安寺有采芝斋、有书店、有百乐门……静安寺三个字等同于一个商圈,等同于一个人文地带,等同于一个旅游景地,很著名。

我对静安上海之秀的印象,远不是从看到的文章中得来的,也不是这些年被静安的魅力“魅倒”的。稍稍显摆一下,上世纪八十年代,我已经是静安人了,我对静安的了解,对静安的喜欢,始于彼时,算得上资深了吧。

那时候,我每天进出于爱神花园。当然,我不是住在那里,是上班工作于兹——上海市文联、上海市作家协会的办公地。当时“爱神花园”这四个字还讳莫如深,还不知道是刘吉生的旧宅,但是第一次踏入花园时所受到的震撼,宛如昨日。

进了巨鹿路675号工作,潜意识里,是把爱神花园当作自己家里的,所以后来看到任何电影电视剧里的深宅大院,都觉得不如爱神花园。

也是在刚进入675号工作不久,见传达室内坐着位来访老人。魏绍昌先生对我说:伊是巴金,托我买书。当时,巴老在传达室和老魏完成买书交接。

当时巨鹿路675号既是深宅大院,又是大作家和大艺术家云集之所,这和我少年时更熟悉的东段巨鹿路完全不同。我曾经写过文章比较两段巨鹿路:东边的巨鹿路靠太阳,西边的巨鹿路看月亮。太阳照着市井,月亮衬着文化。东段巨鹿路的主旋律是菜场的喧闹,满是鱼腥气和质朴的烟火气,西段的巨鹿路,才是堪称上海最雅致、最文化、最高冷的地段。社会闻达、殷实人家、洋行职员,甚至还有军政要员,几乎是一家连着一家,一扇扇大铁门、一座座小洋楼、一排排上好的新式里弄,与他们呼应,相得益彰。任意叩开一户大门,便是走进了上海的某一段文化与历史。

爱神花园中有一座人称希腊少女的石像,半裸着上身。这一座石像,不知被多少部电影电视剧作为重要场景的背景。很多年后才知道,这一座石像的名字叫做“普绪赫”,爱神花园因此成为当年上海唯一一座有喷泉的私人住宅,是邬达克的作品。后来还知道,在静安区,老洋房老建筑很多:看一个城市的热闹,可以看它有多少新房子;看一个城市的历史,可以看它有多少老房子;掂量一个城市的厚重和心胸,可以看它有什么房子。静安便是有热闹、有历史、有厚重和心胸的地方了。

这并不是简单地用房子来界定城市。想象这些老房子曾经的主人,他们中的很多人,同样是静安的荣耀。以前,民间热衷于将上海分为上只角和下只角,所谓的上只角,恰恰是一幢幢洋房,也或者是上好的民居平地而起,而文明、文化、富裕也应运而生,上海工业的独霸一方,上海电影明星的群星璀璨,上海商业的繁华,乃至上海文坛的举足轻重,都可以在老房子客厅里听到惺惺相惜的谈笑风生,甚至还可以在客厅茶几上的烟灰缸里嗅到丝丝不夜城的气息。

作家协会斜对面是四明邨,这条上海人几乎有点膜拜的弄堂,在近一个世纪前见证了14位近现代名人的生活起居。章太炎在这里佯狂论国学,周建人的平淡写作,徐志摩和陆小曼轰轰烈烈的爱情生活,都一一印证在这幢幢旧居眼中,泰戈尔也曾在此小住,当代书法篆刻大师高式熊也曾经住在其间,是名副其实的“文化名人邨”。像四明邨这样的文化达人坐落之地,在静安几乎比比皆是。

我对四明邨最深的印象是“活弄堂”,从巨鹿路直穿延安路,马路对面就是中苏友好大厦。现在想来,在四明邨弄堂奔过来奔过去时,很可能有某位文化大家闪躲了一下,还要关照一声:小朋友不要奔噢。

第一次特意踏入四明邨的住家,很久远了。我有一本《五角丛书》出版,责任编辑左泥老师住在四明邨,我是去交稿子的。从后门进入,左泥老师住底楼,他把我引入前客堂。还未及谈稿子,左泥老师便打开了客堂与天井间的门。与别人家天井不同,左泥老师家的天井,有很低矮的土堆、乱石,还有与之接壤的水坑还是水槽。左泥老师说,我养了好几只乌龟,它们要吃饭了,我一开门,它们就会爬过来。说话间,乱石土堆里,冒出了乌龟的绿豆眼睛。左泥老师拿来了乌龟的食粮,是细碎的肉丁……为写这段文字,我翻看了我那本《五角丛书》出版年份:1987年。

四明邨现在还是活弄堂,偶尔从弄堂里穿过,我会稍稍打量下。名家墙上的名家,都刻在了墙上;当年四明邨的从容静娴,已经改变了不少。但是很奇怪,还是会感觉到这条弄堂气息的有所不同,进进出出的人,还是有四明邨的做派,“哇啦哇啦”的人没有,家门口的花草,虽非名贵,却摆放得齐整。

我离开作家协会时,巨鹿路已经不似过往的安静了,但是这一段巨鹿路,仍旧是上海西区高尚生活区域,名副其实的闹中取静。从茂名南路向北是南京西路,从常熟路向北是静安寺,西区高尚生活尽在三五百米之远,美琪大戏院、百乐门舞厅、梅龙镇酒家、凯司令西点、鸿翔服装……一字排开,且等佳人来。

南京西路,在它还是叫静安寺路时,已经是上海西区的娱乐中心,最有名的舞厅、最有名的饭店、最有名的戏院、最有名的咖啡馆,云集于此。很有趣的是,南京西路舞厅被取消后,都改为了书场,后来的上海评弹团也在南京西路办公。淮海路舞厅不多,历史悠久的书场有好几个。在上海,喜欢评弹算得上是有品位的。

2015年,原闸北区与原静安区“撤二建一”。我去原闸北图书馆讲座过多次。总是会有读者问我是否熟悉闸北区?我当然是笑而反问,您在闸北区生活了多少年?我对闸北有着非同寻常的亲切。

我爷爷当年从宁波到上海学生意时,就是住在闸北,后来依凭着自己的勤奋诚实和聪慧,在现在的七浦路凭着两部脚踏印刷机起步,有了自己的家业,有了儿女子孙。爷爷家住河南中路,典型的石库门房子。小时候我也常去爷爷家,从前客堂奔到后厢房,从大弄堂窜到小弄堂,出了弄堂就是河南路桥、浙江路铁桥……石库门的市井生活不仅了然于目,而且也就是厮混其中,我的童年生活因此更加鲜活。我问闸北的朋友,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我在闸北石库门弄堂里捣蛋的时候,你们在哪里?闸北朋友们回报我的是掌声。

几十年过后,我写了《上海女人》,反响不错。常有朋友问我,到底是生活在什么区域的?怎么各种层面的上海都如此熟悉?我心里明白,有相当一部分,来自石库门留给我的市井记忆。

▲弄堂记忆 金兮敏 摄

所以,当新静安成立时,于我,是将两段记忆糅合在一起,并且,都很有意思。

几年前,我在浦东有了一个工作室,像一只小舢板,在浦东荡着双桨。有朋友问我会到静安区来做一些文化活动吗?当然,我期待小舢板能摇到我更熟悉的静安。其实我也常在静安区活动,去年在静安图书馆做了新书《上海欢言》的分享讲座,今年在静安区文化馆的“克勒门文化沙龙会”为读者们分享了《上海欢言》里的时代故事。我摇着小舢板,顺着黄浦江到苏州河,到静安,摇啊摇,摇啊摇,总会有一个美妙的什么在等我。其实,那个等着我的人,只不过是另一个我。

▲作家马尚龙在静安区文化馆“克勒门文化沙龙会”

马尚龙

马尚龙,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上海作家协会理事,散文报告文学专业创作委员会副主任,上海黄浦区明复图书馆理事长,上海评弹团艺委会顾问。著有系列上海著作《上海制造》《为什么是上海》《上海分寸》《上海女人》《上海路数》《卷手语》等。2023年《上海欢言》出版。

▲苏州河 陆元敏 摄

编者按:

本栏目来源于1994年2月8日创刊的《静安报》副刊《百乐门》。在微信平台,“百乐门”将以全新形式向读者展示。每周定期推送,换个角度阅读静安。投稿可发至 jinganbao2016@126.com

作者:马尚龙

图片:金兮敏摄,《苏州河》陆元敏摄 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部分来源上海市历史建筑保护事务中心、图虫创意

编辑:施丹妮

资料来源:静安区文化和旅游局,上海炎黄文化研究协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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