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日记》卓亦谦:当你在正视创伤时,起码可以找一个出口
今年的金像奖,“新晋导演”获得者是《年少日记》的导演卓亦谦。他虽然是一位新人导演,但已入行十年之久。他做过《激战》的助理编剧、场记,做过《今晚打丧尸》和《杀破狼·贪狼》的编剧。2019年,他的《年少日记》成为第五届“首部剧情电影计划”大专组获奖作品,获得了拍摄资金。
作为一部新人作品,《年少日记》的成绩是成功的,本片是香港本土2023年港产电影票房第二名(约2346万港元)及豆瓣2023年用户最高评分华语电影(8.5分),并在4月19日内地公映。据看过的观众反馈,这是一部令人落泪的作品。此处的落泪微妙之处在于,观众不仅为角色慨叹,也因被勾起的私人回忆而伤感。近些年,原生家庭的议题被广泛讨论,大家开始意识到成年后很多心理问题追溯起来,其实是原生家庭的童年创伤导致。《年少日记》触达的是很多人压抑在内心深处的创伤性回忆。
我们每个人都是用自己的创伤经历去回应这个世界。人是否可以和自己的创伤和解呢?如果不可以,逃避是不是更有用呢?卓亦谦给到的答案是否定的,因为这些创伤是无法逃避的,压抑久了,总有一日会变本加厉地发作。《年少日记》的诞生,其实是卓亦谦为了纪念大学亡友。好友猝不及防的自杀,让他多年来一直都耿耿于怀。某程度上,创作《年少日记》也是他修复这段创伤性记忆的尝试。但是,拍完后,卓亦谦发现,原来没有和解这一回事。尽管伤口可能愈合,但是还是有伤疤的存在,而伤疤始终都会在某些时候隐隐作痛。也许,我们能做的不是刻意遗忘,而是携带着这些伤疤继续往后的人生。以下采访是一份电影导演的创作谈,也是一份过来人的心灵素描。
01
大家都不习惯将自己的感受说出来
南都娱乐:很多观众将《年少日记》海报和杨德昌的《一一》做联想,两部电影海报构成了正反面,请问是想呼应什么?
卓亦谦:这是一个误会,这张海报是拍于学校礼堂那一场戏,我们正在吃饭,剧照师就叫了黄梓乐站在那里给他拍,他觉得背景很干净。黄梓乐做了几个表情,最后剧照师就选了这张。那时候现场很忙,我根本没有想过到底哪一张照片可以用来做海报,我就给剧照师自由发挥,包括黄梓乐坐在一张凳子上,其它很多空的椅子在他旁边,那都是临时发挥。大的电影公司拍的时候会有很多海报概念,但是我那时候没这个能力,处理现场的事很忙。
南都娱乐:很多新人导演都会选能够表达自己、彰显自我的题材,你第一部电影选的是一个家庭教育的题材,这个题材有什么非拍不可的原因吗?
卓亦谦:《年少日记》讲了一些原生家庭的问题、有学业压力的问题、也有香港的“比较文化”的问题。我是在香港这座城市长大的,我会有一种感觉,大家都不习惯将自己的感受说出来,很多时候我们去玩、喝酒,一帮人看起来很开心,但那些是资讯上的交流,不是感情上的交流。大家没有交心的习惯,很多人将心事藏在心里面。
对我来讲,非拍不可的原因在于,它综合了很多我对这座城市的感受,我从小到大都是这样。而最关键的原因是,我大学的时候经历了一个朋友轻生的事情,我在想到底原因是什么?我假设了一些原因,例如之前讲到的那些元素,为什么香港会有这样的问题,大家的压力都这么大,出了事都不会说,或者不习惯说出来。我很想讨论这个现象。
南都娱乐:你提及过自己曾受到过《心灵捕手》影响,在电影里,是由老师去让问题学生释怀自己的心结,但是《年少日记》的老师郑Sir就是个有心结的人。传统意义上,老师应该是帮学生解决问题的人,但如今老师甚至是个比学生问题更大的人,让一个本应该拥有权威的人“下凡”“失势”,你觉得是一种解构还是一种解脱?
卓亦谦:这也是我对老师的感受之一,我小时候那些老师是高高在上的,充满知识的,做什么都是对的,学生要听他的。但是长大以后,我有朋友当老师,我了解到首先老师也是一个人,他也有他的问题要去解决,老师也有不同面貌的生活,比如说抽烟。
我有一个老师朋友,他有时候和我讲今天很想和学生聊天,但学生拒绝了自己。我觉得其实他有表达关心就很好了,何必要追求一个结果?为什么他会有这样一个苦恼?因为我们传统社会是一个很追求结果的社会,你关心学生一定要帮他做到某些事情。我觉得不是的,应该要认同的是老师那个心态,而不是结果。我跟我朋友讲不用这么多苦恼,有这个心接近学生,但学生可能有自我保护机制,看到老师接近,他们也怕。但也许,学生长大之后会记得有老师接近过自己。
02
历史上价值观的变化是靠人与人讨论出来的
南都娱乐:《年少日记》的问题家庭是很传统的父权主导的家庭,父亲是家庭的中心,拥有绝对的权威,母亲、子女都只是从属,整个家庭结构充满了权力的高低位。杰仔自始至终争取不到父亲的爱,本质原因是不是也是这种家庭结构导致的?
卓亦谦:是,这部电影讲的是上个世纪90年代初的香港,那时的香港给我的印象就是这样的,所有家庭都是爸爸说了算,妈妈比较低调,很顺从丈夫的意见。父权的家庭结构是其中一个原因,但这个故事也讲了很多其他原因,包括杰仔有一个很喜欢的漫画家消失了,香港的“比较文化”等等,所有东西加起来。我不想写一个故事原因很单一,有些报纸会写一个人失恋跳楼了,一定是感情问题。现实不是那么简单,不一定是感情问题,这个人也许是有很多事情发生了,很多不同的原因导致这个结果。
南都娱乐:你曾经在其他采访批评过,香港虽然是一个国际大都市,但有一些很传统的大男子主义,我留意到香港的性别讨论其实不是很多。
卓亦谦:我小时候读书,明明说香港是一个国际大都会,但是长大以后会有一种反差的感觉,很多方面都不是很开放,真的很保守,我小时候已经是这样,长大了也没变。比如潜在的父权主义或者性观念,对我来说都是保守的。
南都娱乐:香港为何会有如此反差的保守?
卓亦谦:好问题,我真的没想过。香港人很习惯追求数字化的东西,而没有想价值观。数字化的意思每天都在想自己的儿子考第几,我要赚多少钱,我有多少物业,我一定要买楼,网络媒体有多少人关注……整体都要寻找一些数字的东西去证明。我不是说追求那些东西不好,那些东西也是目标,但是要平衡一下自己的感受是怎么样的,你信奉的价值观是怎么样的。我们很少去讨论这些事,也可能是在脑子里想,但是很少拿出来说。我认为历史上价值观的变化是靠人与人讨论出来的。
南都娱乐:近些年,原生家庭的议题被广泛讨论,大家开始意识到自己成年后很多心理问题追溯起来,其实是原生家庭的童年创伤导致。你在电影中也呈现了郑Sir的童年创伤延伸到了他成年后的亲密关系,让他变成了回避型人格。你如何看待原生家庭的问题与成年后亲密关系的关联性?
卓亦谦:比如说郑有俊这个人物,他小的时候,他的家庭环境是很看重成绩的,那件事(哥哥自杀)发生之后,他意识到可能家人的爱不是真正的爱,而是基于我有一个好成绩而来,这令他对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很没有信心。但这件事是不是一定是家里大人的不对呢?我也不是这样的意思,那种价值观是有一个源远流长的历史在里面,可能家里的上一代、再上一代都是这样,甚至可能香港开埠以来就是这样。于是小时候的遭遇影响了他长大后体验亲密感,让他觉得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有没有永远,爱这件事是不是真的存在世界上,自己有没有资格成为一个家长,这一切环环相扣的,起码戏里面的角色是这样的。
03
正视和逃避最大的不同是,逃避是你自己去面对
南都娱乐:在放出的删减片段中,母亲和被家暴的儿子谈心,谈话中透露了父亲从小也是被家暴,父亲这个加害者曾经也是受害者,但很讽刺这个受害者最终变成了加害者。为何最终删减了这个透露父亲过去的片段?
卓亦谦:因为这一场戏的拍摄很赶,本来是分开镜头拍的,有一个二人镜头,一个单头,应该是三个镜头,但是因为很赶,赶到我只能够用一个静态拍这样的对话。其实我很喜欢他们的演出,这片段交代了一个很重要的故事,就是郑中基饰演的父亲上一代也是这样的。但是我剪辑的时候发现这场戏很影响整体节奏,观众看到那个镜头觉得节奏很慢,虽然保留其中一点我想讲的信息,但是我3分钟镜头可能会打乱90分钟流畅节奏的话,我要做一些选择,所以最终就删除了,那个时候我也在想这个片段会在宣传中放出来。
南都娱乐:这么说,在一个家庭里,上一代的不幸会延续到下一代,一直轮回下去吗?
卓亦谦:我觉得是有关系的,不过就算是一个轮回,但是在主角这一代会不会有改变呢?变不变得了不重要,起码他心态上已经变了。
南都娱乐:在电影的结尾,郑Sir带着花到天台去祭拜哥哥,似乎终于正视了这段创伤记忆,你觉得他成功跟自己的过去和解了吗?
卓亦谦:我觉得很难,我拍之前有想过可不可以和自己和解,拍完之后我发现没有和解这回事,但你可以记住离开的人的好。郑Sir和离开的人的一个对望,其实不是一个和解,而是他开始接受这件事,走出第一步。
南都娱乐:如果有一些创伤哪怕正视了也没办法和解,那逃避不去触碰会不会更好受一些?
卓亦谦:我不觉得,尽管你不说但那件事一直都在,某年某日看到一些东西就会想起来,一辈子都会这样子。正视有很多方式,比如说电影里面的郑Sir,他的方式就是要让很重要的人知道这件事。我觉得有时自己面对不了,你和很重要的人去讲也是一个开始,不需要自己去面对。正视和逃避最大的不同是,逃避是你自己去面对,我不信能躲避。但是当你去正视的时候,起码你可以找一个出口。
南都娱乐:电影中有一则学生自杀的新闻,而底下的评论充满了对这位学生的偏见和批评,你觉得目前社会对于抑郁症的无知和傲慢,是不是也助长了抑郁症病人采取极端化行为?
卓亦谦:有这个成分,戏里面有一段杰仔说自己睡不着,想看精神科医生,妈妈说精神科是给癫的人去看的。这是我在上个世纪90年代听到的一句对白,但是我到了三十几岁发现,现在还是这样。我观察自己身边人,抑郁的阶段或者精神病不是自己能控制的,有一种误解他们都是疯的,大家潜意识会觉得这些人永远都是这样。我认识的基本上所有精神健康有问题的人,其实那只是一个阶段,就像伤风感冒,吃药是可以好的,但是不吃药就会严重一点。
当大家处于这样一个阶段的时候,社会上的标签和误解,会令到他们遮遮掩掩不说或者不承认自己有精神健康问题。但是如果说出来,我反而相信能快一点得到处理,能像伤风感冒一样的讨论。因为这是病,不是一个选择,对病人来讲生病不是一个选择,但是有些患者可能以为自己能选择,他们很自责,于是抑郁成疾,导致一个无可挽回的后果。
04
人本身就是不完美的,是会有做错事的时候
南都娱乐:我们总是假设这个社会存在一种所谓的正常,但是可能能符合这个正常标准的人数量很少,换言之正常人其实只是少数人,少数人才能做到的事很不可思议成为了整个社会的底线。你如何看待正常?
卓亦谦:何谓正常,这也是我经常想的问题。所谓正常轮不到我去定义,也轮不到任何人去定义。我会避免用这个词,比如一帮朋友说你很正常,其他人听起来会不会觉得某个人不正常,我不想引起这些误会。对我来讲,一个人愿意坦诚地交流,没有做任何伤害人的事就够了,我不会去理会他正不正常,甚至我觉得可能没有任何一个人是正常的。正常这个词汇是在讲什么呢?其实是要求那个人要做得很完美,不可以有错。比如大家会认为,一个正常人又怎么会去做“坏”事呢,做“坏”事就不正常了。我们有这样一种认知,但是我的认知里,人本身就是不完美的,是会有做错事的时候。
南都娱乐:《年少日记》全片反复在播放德彪西的《梦(Rêverie)》,日本导演岩井俊二的《关于莉莉周的一切》,里面也是反复使用这首音乐,你们两部电影其实都涉及了青少年心理问题。这是巧合吗,还是说你选择这首古典音乐有特别的原因?
卓亦谦:我选择德彪西最初的确是因为岩井导演,我平时还听德彪西另外一首音乐《月光》,我最初是想选《月光》的,《月光》很多戏都有用。但是到后来,我觉得《梦》比较契合这个主题,原因是郑Sir这个角色有时候会梦到他的哥哥。譬如戏的开场就是杰仔上了天台,然后大喊,但是在弟弟视角不会看到这一幕,只能看到他的日记去想象,下一个镜头接什么呢,就是接郑Sir醒过来,所以说第一幕是他的梦境也可以,我觉得梦这个主题是我比较喜欢的调调的。
在现实里面,《梦》和《月光》都是我在写剧本脑子混乱的时候听,我会平静一点,我很享受这两首钢琴曲。岩井俊二那部电影也很适合,《关于莉莉周的一切》讲的是欺凌文化,我这部电影不同,我讲的是怎么面对自己很多年前的阴影。
为何我会用到钢琴曲,因为电影里角色要学琴,我问了配乐师,一个9岁的孩子能不能弹德彪西的音乐?他说要很厉害才行,我当时就想那很厉害就对了。因为戏里面杰仔没有享受过钢琴曲,我想说当他人生最后去到天台对望的时候,他的弟弟重新在脑海里响起这首音乐,然后让角色得到我在现实中得到的平静。
南都娱乐:除了德彪西外,这部电影在其他音乐的使用上也很有感染力,可否分享下这部电影配乐的讲究之处?
卓亦谦:我记得和配乐师聊的时候有两个部分。
第一部分是钢琴曲,角色的童年时期有很多钢琴曲,因为角色本身要弹,其它配乐也是在钢琴曲变奏出来,比如他看漫画的时候有一些鼓声,比较有鼓励性的音乐。另外一部分就是成年人的部分,郑Sir经常是很孤独的状态,配乐用很多电子单音音乐。但是随着故事发展,当这两条线开始交集,过了中间的转捩点之后,钢琴和电子单音融合在一起使用,这个是我们的基本概念。我们有三个配乐师,区乐恒是一个乐队吉他手,他很擅长电子单音。他的女朋友廖颕琛是一个歌手,她就负责钢琴。第三个配乐师张戬仁是一个仲裁人,他分析每一场怎么样,然后讲他的感受或者提议一些做法。
南都娱乐:我留意到你其实是谭家明导演的学生,这位老师对你最大的影响是什么?
卓亦谦:谭教授不是教你写剧本要怎么样,拍的时候程序是什么,他不教这些。我们上他的课,每一节课他都准备很多不同的一两分钟的电影短片,每次播完之后就说为什么觉得这个导演拍得好或者为什么拍得不好,就分析为什么用这些镜头而不用这些镜头,他讲的都是本人对于电影处理的感受。所以说与其说是教学,不如说是分享。我们很多人都是他的学生,譬如配乐师区乐恒、张戬仁、卢镇业都是他的学生。谭教授对我们这帮学生的影响是,我们发现原来这个世界上有人如此执着去看电影。我记得上第一节课他问我们这些学生多少岁,我们回答之后他就说奥逊·威尔斯自导自演《公民凯恩》的时候,只有25岁,大家全部起步都迟了,叫我们不需要跟经典的电影比较。但他没有看轻我们任何一个学生,他会叫我们“未来的导演”。他对我们说过,作为导演如果你对自己的艺术不够执着的话没有资格做导演。他不是骂我们,而是他自己就是这样的,他示范的是一个人如何看待电影,而且他也没有很执着地让我们一定要听的,他认为每一个人要找到自己的方法,对就听,不对就不听。
南都娱乐:谭家明是当年香港电影新浪潮的领军人物,近几年香港出现了一批不同于过去香港电影的新人作品,被誉为这个时代的香港新浪潮,你是否留意到这个趋势?
卓亦谦:我希望有电影可以拍就可以了。他们这批人有很多是我认识很久的朋友,同一代譬如《正义回廊》的导演何爵天,我跟他认识是在林超贤导演的《激战》中,他是第三副导演,我是场记。我们一起看着对方被人骂,我们是被人骂大的。前年他做了导演后,我也有机会拍戏了,很多都是伙伴。对这个浪潮的看法,我真的没有,大家都是走一步看一步,大家都是很苦恼以后会如何。
采写:南都记者 刘益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