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成長】慕童/我的婆婆媽媽和女兒

我的婆婆妈妈和女儿。图/喜花如

谁是影响生命最重要的三个女人?

回望生命过往,发现留下最深坑洞的,正是所谓亲密「家人」。

女儿幼时做错事,我会用月历卷起来的细长卷轴打她的手心或屁股。我引经据典,自以为是「照书养」的理性管教。但有几次听见自己咆哮谩骂的声音,因怒气狂飙而紧握的拳头颤抖,赫然遇见「母亲」的影子。我懊悔,一半是罪疚:为何没有能力使用比情绪打骂更好的管教方法?另一半是震惊与心痛:怎地妈妈身上的缺点我都遗传到了?可我不想。

妈妈性急,刀子口,说话大声,经常嫌东嫌西,很难取悦。结婚前拜访准亲家,妈妈提早到,看见婆婆正在削苹果。回家后一直数落对方没有预备接待客人,很随便。

婚后的我,也像母亲那样,很容易看见婆婆的不是。生完孩子在娘家坐满四十二天月子,每一餐妈妈都悉心烹煮,全心照顾。出关第一天回婆家,发现婆婆正要去台北101看跨年烟火。隔天先生出门上班,家里只留下冰冷的易开罐八宝粥,一如我感到冰凉的心。

某日,妈妈趁着工作挤出的空档,煮了红豆汤,还用厚厚的保丽龙盒包裹着,放在婆家门口后,急匆匆又赶着去工作。婆婆正好去旅行不在家。我手捧着那碗温热的红豆汤,念及母亲饱满的爱,忍不住潸然泪下。

以前我以为「窒息」的爱,只是盈满而溢出,稀缺时就显得珍贵。

在两家风格对照之下,妈妈的面面俱到、咄咄逼人原不可亲,但背后是独自抚养五个孩子所锻炼出来的坚强。丈夫离弃和娘家冷漠带给她的人生磨难,唯有「阿尼姆斯」(animus)的阳性能量方能抵挡。像是一种黑暗的吞噬力量,借由证明自己能够做到最好来「复仇」。她曾自嘲,坚强乃是人在江湖不得已。

婆婆位于另一个极端:不争不求,随遇而安。这在我生长的价值观里,原不可取。但工作力求完美二十年后,身心耗尽疲惫的我体悟到,婆婆的口头禅「没事」、「都好」正是她的生命态度:全然接受。看似不够积极,却温柔地海纳一切人生起伏,如任军职的公公十分严厉、生活清寒靠帮佣清扫贴补、二子英年早逝。

岁月静好,并非没有苦楚,而在于选择安适自在。

我在两股力量与缺口中摆荡,在无可回避的人生境遇中挺身相向,背负伤疤。从奋发拚命,到渴望弃绝。再从松开的手中紧握,体会慢活与快活的探戈。

如今十七岁的女儿有着自己的生命课题,网路时代的学业与人际,仿佛我的青春挑战越级。但她像一面日益清晰的镜子,映照我的生命刻度。她里面有我,又像她自己。她穿透我的脆弱,直指:「以前你会打我,我不喜欢你。现在你不会了,你有进步。」看我不断阅读写作,又不吝赞美:「我同学的妈妈很少人像你这样热爱学习。」我无法阻止她生命中的困顿,忐忑战兢允许她用自己的姿态应对──一种揉杂着积极奋发与及时行乐的冒险平衡,勇敢长成她自己的样子。

八十几岁的妈妈忙着手做馒头、红糟,还有咸猪肉,也帮邻居商家做回收。同龄的婆婆经常在清大梅园里散步,梅香扑鼻、沁凉呼吸。我在电脑前敲打键盘,佐一杯榛果拿铁咖啡,记录生命之歌。

母女代代相传的,不只有性格或伤痕。兜兜转转之际,裂缝中透着亮光,让生命中的残缺引向新的可能性──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