懦弱謊言戰爭:結束越戰的五角大廈文件

「从1964年中期到1975年战争结束,整整十一年,我跟其他美国人一样,身心都投入到越战中...」 图/美联社

电影《邮报:密战》的第一个场景是越南战场,第一句台词则出自一个无名士兵之口:「那个人是谁?」

丹尼尔.艾斯伯(Daniel Ellsberg),他替兰斯代尔(Edward Lansdale)工作。

导演史蒂芬史匹伯俐落地在几分钟之内,带出故事发生的关键:越战与艾斯伯,但这两个因素也迅速的在几个镜头后退成背景——整部电影中,艾斯伯出现的次数不过三,时间不到5分钟。但我们还是有足够的线索理解这个人的样貌:在兰德公司(RAND)工作、曾赴越战现场,知道国防部长麦纳玛拉(Robert McNamara)对越战悲观,不满政府的谎言,于是私下带出机密文件影印后,交付媒体。

这个机密档案,即是「五角大厦文件」(Pentagon Papers),也是这个故事围绕的核心,《邮报》以简明且清晰演绎解释这份文件由来:昔日积极主战的麦纳玛拉,在1967年开始信心动摇,想知道美国介入越战是否有正当性?这场战争的真相究竟如何?于是派人私下进行调查——艾斯伯即是其中一名研究员——两年后,一部47册、7,000页,约250万字的《越战报告书》(即五角大厦文件)完成。

在兰德公司工作、曾赴越战现场,知道国防部长麦纳玛拉对越战悲观,不满政府的谎言,于是私下带出机密文件影印后,交付媒体——这就是丹尼尔.艾斯伯(中)的故事。 图/美联社

这份报告确实回应麦纳玛拉的疑问:甘迺迪与詹森政府一直都没说实话,虚报死伤人数,他们不看好越战,却因为美国颜面而不得不更投入战争。这份资料太过敏感,以致成为被封存的最高机密。

对于一部以媒体为主角的电影来说,《邮报》让渡不少篇幅给这枯燥的历史背景和文件内容,而且透过各个角色说出的「真相」,在今日看来似乎已是众所皆知的越战知识——至少在我前几篇文章提到的论述资料,都是得利于这份文件——当时却无人可知,因此,被读出的每一句文件内容,都是「爆点」。

然而,正是以媒体与新闻自由为主轴,研究者与泄密者的动机与手段,就模糊不清,我忍不住好奇:身为国防部长,麦纳玛拉为何这么做?作为军事顾问的艾斯伯又为什么甘冒入狱的风险泄密?

每篇影评仅以「反战份子」四个字解释艾斯伯,仿佛这一切是如此理所当然,于是,简化了这场内部泄密案的行动复杂度与转折。确实是转折,我在艾斯伯的自述中读到这段文字:

在那段时间里,我无时无刻不在寻求各种方法,以避免冲突不断升级,因为我在1969年后其所进行的活动,1973年初期我受到联邦政府的刑事诉讼,可以说,我个人以及其他人所追求的目标和以此所做的努力,均以失败告终。人们对打赢这场战争所做的努力赞赏不已,但对于那些为结束越战所做的努力嗤之以鼻——有人视其为失败的尝试,有人认为那只会裹足不前,还有人认为那是一次错误的道德实验。

「人们对打赢这场战争所做的努力赞赏不已,但对于那些为结束越战所做的努力嗤之以鼻...。」 图/美联社

艾斯伯在《吹哨者的自白》这本书里,完整揭露这段期间的诸多细节与心路历程——他原本是个不折不扣的「鹰派人物」,精通冷战,反对共产主义,尤其专事「遏止苏联的核弹威胁」,希望美国的介入,能让苏联支持的共产党会在越南失去领导地位。当时的他仅关心战争胜负,而非作战的对象与原因,他认为这在当时理所当然,因为这种观点是二战与冷战的遗产,而人们普遍认可。

然而,1961年因成为美国驻南越军事顾问团一员后,艾斯伯很快就发现美国不可能获胜,这种判断根本不需要会越南语,也不用通晓亚洲历史文化,就可以下结论,就像一般人不太需要具有专业知识,也能知道鱼什么时候会腐臭变质那样,只要到了越南,一切都明显可知。然而,回到美国后的艾斯伯,仅是跟上司讨论「失败的事态无法扭转」,认为对越南的研究会以失败告终,就没有多做什么了。他们打算「置身事外」。

当然,艾斯伯不可能真的「置身事外」。当时在助理国防部长麦克诺顿(John McNaughton)底下工作的他,常常得面对长官对外说谎或含糊其词——即使后来为兰斯代尔工作也一样——像是有次一架侦测机在中国坠毁,他们就必须在十分钟之内编造六个「谎言」。艾斯伯在麦克诺顿麾下学到:要严以律己,不可向其他政府官员泄密,还要考虑周到、善于撒谎。这种能力会产生某种保密机制,总统因此能执行自己的秘密外交政策,「保密程度之高,可能是那些消息灵通的人士,像记者或国会议员无法想像的。」

「保密程度之高,可能是那些消息灵通的人士,像记者或国会议员无法想像的。」图为甘迺迪总统(左)与国防部长麦纳玛拉(右)。 图/美联社

艾斯伯在书里写道:人们以为,在华盛顿或一个民主政权中根本无法保守秘密,不管这个秘密有多敏感,你都可以在第二天的纽约时报上看到相关说法,但他认知到的现实并非如此,媒体上刊登的都是政府捏造的故事,是用来蛊惑、误导记者和广大读者,混淆视听正是保密程序的一部份。当然,美国毕竟不是集权国家,有些机密最后还是会昭示大众,但即使这些资讯与人民息息相关,政府不但不会主动告知美国公民,还会尘封起来,一封就是十几年。

这个时候政府内部都知道对越南决策有问题,但反对的声音很微弱。艾斯伯沉默接受这一切,他的顶头上司麦克诺顿也不断告诫他「忠诚」的重要,而所谓的忠诚,就是「处处为你的上司着想」,上司的利益应该凌驾国家利益之上,如果提供的绝佳建议使上司或总统为难的话,就要三思而行。

所谓的忠诚,就是「处处为你的上司着想」,上司的利益应该凌驾国家利益之上。图为1968年,詹森总统在白宫疲惫地听着自己正在越南前线服役的女婿,所传回来的战地录音。 图/美联社

1966年,再赴越南的艾斯伯感觉到情况变得更糟了,麦纳玛拉也有同样的感受——就像《邮报》开头——艾斯伯被麦纳玛拉叫到机舱后面,由他向总统助理报告状况,为他这个国防部长的观点背书:向越南投入十万军力,什么也没有改变。然而,下了飞机的麦纳玛拉却对媒体表示相反意见,「我刚从越南回来,我可以很欣慰地告诉你们,我们在各方面取得长足进展。旅途上的所见所闻,大大地鼓舞了我。」

电影的下个镜头,就是艾斯伯将五角大厦文件带出影印,暗示麦纳玛拉的发言是泄密的引火线。但真实是,回到美国后的艾斯伯向麦纳玛拉提出备忘录,批判美国政府支持阮文绍、阮高祺,提议支持文职官员竞选,由他们与北越谈判,缔造和平契机。

麦纳玛拉不但同意他的意见,也希望能阻止战线扩大——两个月前,他早已向总统报告和谈撤退的战略,也提交备忘录,却引起激烈反对。麦纳玛拉的影响力就是在这个时候消退,官位岌岌可危。

麦纳玛拉(图)不但同意艾斯伯的意见,也希望能阻止战线扩大——但华府高层,没有人支持他。 图/法新社

1967年夏天,艾斯伯察觉到,越南问题源于政府高层对内部人员的欺骗心知肚明,却听之任之,最后将总统等高官带入误区;与此同时,麦纳玛拉则准备进行越南问题的历史研究,试图对现下的情况提出解释。这研究就是前头提到的越战报告、五角大厦文件。

在这之前,艾斯伯一直以为是顾问或前方带回来的报告盲目乐观,致使总统等高层做出错误决策。直到研究完成后才发觉事实全然相反,每个错误的决断都跟政府的悲观主义有千丝万缕关系,但他们却刻意将一切真相隐藏起来。因为总统本人,就是问题所在。

之后,艾斯伯试着将一些机密文件交给议员或官员,揭露总统隐瞒欺诈的行为,他也将关于春节反攻的资料给《纽约时报》的尼尔.希恩(Neil Sheehan),让他报导报导。

越战的三大名记者,在越南前线的合影:《纽约时报》的大卫.哈伯斯坦(左)、《美联社》驻西贡特派员麦尔坎.布朗(中),以及当时在《合众国际社》后来跳到《纽约时报》的尼尔.西恩(右)。 图/美联社

这是艾斯伯读完五角大厦文件的感受,并产生了一种迫切的使命感。这个时候的他不仅希望避免战争升级,还渴望全面结束战争,

当时美军对中南半岛的轰炸有增无减,只要媒体报导,五角大厦就会提出解释,而后大众就会被说服。五角大厦文件的研究结束在1968年3月、尼克森接任总统职务前,对尼克森政权而言,这份文件不过就是「历史」,于他并无威胁。艾斯伯不认为这会改变尼克森对越南的态度,所以,还是进行体制内的游说。

艾斯伯不断游说议员和关系者,不断受挫,即使如此,仍然没有考虑过面向公众,直到看到美国特种部队在越南实行暗杀的新闻,惊觉屠杀没有停止,而政府依然谎言连篇,于是动念影印五角大厦文件:「再也没有人能让我说谎、再也没有人能要求我说谎,再也没有人能告诉我,因为有人让你这样做,所以撒个谎无所谓,再也没有人可以说出上述那番话,再也没有人可以认为我必须遵守他的命令。我也不准备听从任何人的命令。再也没有人可以对我指手画脚。」

「如果战争是非正义的,那么也就意味着,美国人或自1950年以来受美国人资助的傀儡政府杀害越南人,这也是违背道义的。」图为华府的反战示威与宪兵。 图/美联社

1969年9月31日傍晚,艾斯伯开始执行计划。这四十七卷文件占据保险柜的两个抽屉,足足八英尺高,他必须很谨慎地将这些文件带出影印,但他还是没有放弃游说政府,与兰德的同僚联名写公开信,投书《纽约时报》,呼吁美军在一年内撤军。但这个行动激怒了其他同事,批判他们不负责任、缺乏职业道德,破坏他们与国防部的关系。艾斯伯因此受邀出席公听会,反复论述自己的主张。

最后,艾斯伯发现自己无路可走了,于是,再次找上《纽约时报》的希恩。

当时,除了大卫哈伯斯坦外,记者中就属希恩最反战,更别说他与艾斯伯合作过。但希恩在跟他会谈后,表示要回报社寻求同意,但拖了好一阵子都没有下落。他说,报社内部迟迟无法决定这件事,所以派他先去做别的题目,但他还是希望先拿到一些文件,等待时机——很久之后,艾斯伯才明白,希恩根本不需要他的同意,也不用那些副件,他们老早在一个月前就偷偷潜入艾斯伯的饭店,取走千页文件去影印,再火速订好希尔顿饭店的房间,埋头研究、撰写评论。

后来发生的事,大家都知道了——1971年6月13日,《纽时》以头版刊登的独家新闻震撼全美,也引发尼克森政府与媒体的对峙状态。如同电影结局那样,媒体胜诉,新闻自由在这起事件中被确立,「五角大厦案」成为美国新闻史的里程碑,而自由派大法官雨果.布拉克(Hugo Black)所写的判词自此成为经典:

只有一个自由和不受箝制的新闻界,始能有效地揭露政府的欺骗手段...。

五角大厦文件的研究结束在1968年3月、尼克森接任总统职务前,对尼克森政权而言,这份文件不过就是「历史」,于他并无威胁。图为1969年访视越战美军的尼克森总统(中)。 图/美联社

「只有一个自由和不受箝制的新闻界,始能有效地揭露政府的欺骗手段...。」突围1971年7月,最高法院判决前夕,现实中的《华盛顿邮报》发行人凯瑟琳.葛兰姆(左)与编辑班.布莱德利(右)。 图/美联社

然而,尼克森政府并没有为此道歉,越战也没有因此终止。但这7,000页的五角大厦文证明白宫对人民的欺瞒,并在反战怒火上再浇一大桶油。而在这起事件中扮演关键性角色的艾斯伯,则成为华府的眼中钉,尼克森不但派人潜入精神科医师办公室,窃取艾斯伯的病历,还窃听他的电话,为的就是要「诋毁他的形象与可信度」。当然,起诉是免不了的。这个时候,尼克森政府仍担心他手上还有其他机密。

接着发生的事,大家也知道——随着水门案爆发,尼克森陷入丑闻,也影响法院对艾斯伯的判决:

而尼克森也不免进行反驳,他说:「在国家安全这样的问题上,我们居然被击垮了。恶名昭彰的小偷成了国家英雄,逃脱法律制裁,《纽约时报》因窃取文件而获得普立兹奖…他们竟然指责我们是小偷,要将我们绳之以法,怎么会走到今天这般境地呢?」

但这并非整个事件的结局。结局是,国会首次投票反对总统进行的战争,美国国会通过对财政控制,收回9年前下放给总统的权力,国会正在停止美国发动的轰炸。越战,终于结束了。

越战,终于结束了。 图/美联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