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似朝云
散文
马丁路德的传记引述了一则寓言故事。一匹狼对夜莺说:「你是一个声音,如此而已。声音是虚无的。」这匹聪明绝顶的狼想必和夜莺遭逢在融雪的春天。春雷乍响,荒原的泥土深处重新渗出清泉,野兽欠身,虫子蠕动,丁香的种子作着发芽的梦。生命在辉煌的酿造中,多情的夜莺如何能不尽情歌唱?冰雪解除了大地的封锁,狼从洞穴走出来,用牠一整个冬季的深沈思考,一下子刺穿了夜莺梦中的歌唱。
C已经化为尘土,灰飞烟灭。
我在年初出版的散文集里读到H悼念亡友的文章,不确定是不是他,只提到姓陈,住三重。翻出散置抽屉底部的通讯录,仔细推敲求证,果不其然。顿时陷入无以名之的怅惘之中。薄暮时分,孩子在花园里独自练习刚刚上手的脚踏车,不时传来飞轮热烈的呼啸。我在客厅沙发上偷闲读书,这一则字里行间偶然浮出的死讯,使空气中惯常相伴的清脆琴音,忽然显得冰冷而遥远。
二十年前,在大学校园里,C是小一届的学弟。生得浓眉大眼,清瘦而有神采,在班上是早冒出了头的才子。我们并不相熟,谈不上交情。但是总有耳语飞来。关于他体弱的苦闷、家庭不睦、对女孩的好意很被动、有厌世的倾向。这样一个默默的影子,对于文学的主张却是激烈的。大三那年,他接手系刊〈新潮〉的编务,断然悖反传统,以割裂作者血缘的方式呈现一篇篇无具名的作品,借以宣示他的文本观,引发师生一片哗然。后来,风闻他的情感倾向并不寻常。当年尚无「同志」一词,更不用提「出柜」之说了。我因此感慨他的情路必然多艰。C和H一度很近,才情相惜,引为知己是自然。H后来一路念了博士、升了教授,并且成为享誉文坛的作家。C却流落江湖,辗转于职场。前些年欣闻他情有所归,正积极攒钱买屋。孰料盛年的他为情自戕,走上末路。
C的自杀使我平板的中年人生显出沧桑。淡淡的三月天,春愁黯黯难成眠,夜晚我起身反复浏览、再三摩娑陈旧不堪的通讯录。那一个又一个似曾相识的姓名、地址徒然使我迷惑,昔日年轻的脸孔在记忆中竟已剥蚀模糊到无从辨认。C的轮廓倒是清晰的。在凝视的虚空中,仿佛有鹤自暂寄的扉页间扑翅离去,在我茫然的眼前遗落一叶白羽…。
「人生不如一行波特莱尔」,三十六岁自杀的芥川龙之介如是说。我想C会同意的。芥川一生为神经衰弱所苦,自云长期生活在「冰冷而透明的病态世界」中。他的作品却一丝不苟,精准纤美如一朵不凋萎的丝缎玫瑰。C一生嗜书,身后遗产便是整齐摆满几面墙架的中英日文藏书。「人死了好多天还有一包书寄来」,C的母亲说。这样的补充特别令人感到哀愁。
智识对性灵而言究竟开启了什么?永恒是不可知的,至多像是淬砺中的铁块,在即将成器之际幻出一股白里透青的蓝光。这一瞬之光,不可捉摸地,不着形色,却逗引你向前追求。性灵因而更敏感了,每一毫肌理丝丝入扣地共鸣着渴望的颤音,周遭的现实相形之下显得格外粗鄙而干枯,于是生活变得难以忍受。情感的失意仅仅是一个入口,C是在义无再辱的当口,索性弃绝此间,遁入幽黯的国度去了。
满室书香寂寂,逐渐忘却了主人手泽的暖意,每夜每夜,它们贴墙耳语,议论着至今无解的生之谜。
死者对生者而言究竟意味什么?死者已矣!不,他正一点一滴渗透着生。我八岁丧父,童年时始终觉得父亲的眼神就在窗口。成年后,扛着一个沉重的问号向前活,总是怀疑自己能够安然活到父亲生命终止的三十六?三十七岁那年,迎来了最晚的一个孩子,终于觉得过往的日子已经清偿,从此人生是自己的了。自杀的死者意义不同。他像古老寓言里机敏的狼,嘲笑着夜莺无知的歌唱。因此,殉情的年轻人反讽着世故和安稳,殉道的中年人灼痛了妥协的灵魂。腾空一跃,生命就此完成。
在挤挤挨挨的都市里,只在公园上方拥有较为宽广的天空。蓝天下风筝错落飞舞,偶尔因为意外的纠葛,得以彼此短暂拥抱。通常我们各自飘荡,遥遥颔首。谁也不知道背后的主人如何布线、何时收手。我们都只是这样的风筝,飞再高也不算真正的逍遥。但是C,突然挣断线索脱走。或许他厌倦了终日只是摆摆手、点点头,或许他看穿这究竟是一种虚假的自由。
我依稀记得二十岁那年,在大学的醉月湖畔,草地上的庆生会。寿星是谁已经忘了,只知道在现场巴洛克音乐那明媚的愉悦中,活泼的女孩拉着C翩翩起舞。我不无惊奇地伫足,看着C摆脱一贯的斯文含蓄,往斜里迈开大步,前进、后退、旋转,苍白的青春泛起珍珠般的光泽。我所认识的「同志」朋友是一只只的夜鸟。他们羡慕异性恋人相偎依在草坪上剥食橘瓣,享受阳光。自己却只能在暗夜里逡巡。曾经有朋友问卡夫卡,究竟有多寂寞?卡夫卡回答:「我就像卡夫卡本人一样寂寞。」C的感情有多么寂寞我不得而知,因此格外记得湖畔的庆生会,他所沐浴的仅此一次的年轻太阳。
如果说,「才情」是上天赐给年轻人的礼物,「功力」是中年人生的丰收,「境界」是引人神往的晚景,那么,C终其一生是未完成了。短暂而精采的人生原不失为一种存在的形式,然而,来如春梦,去似朝云,毕竟令人不胜惘惘。不再轮回的黑夜,永远的隔绝了死者,使生者的呼唤向永恒的虚空坠落。
据说,人往生的路上有一条忘川,饮一瓢忘川水,此生的记忆便算一笔勾销。我不能想像死者俱毫无例外一一渡过了河。如果此岸是今生,彼岸是来生,那么,自杀者的选择是什么?或许,在不可知的奥秘中,存在着第三个河岸。自杀的灵魂在那里获得了真正的自由。
「妈妈,为什么会有白天和黑夜?」不满三岁的孩子向我提出了生平第一个科学性的问题。也许不是。这问题容或有文学性的诠释。〈约翰.克利斯朵夫〉卷十:
圣者克利斯朵夫渡过了河。
他整夜在逆流中走着。左肩上顶着一个娇弱而沈重的孩子。……那些看他出发的人都说他渡不过的。他们长久嘲弄他,讪笑他。随后,黑夜来了。
如今,克利斯朵夫已经走得那么远,听不见留在那边的人的叫喊。在激流澎湃中,他只听见孩子平静的声音,他用小拳头抓着巨人头上的一撮发,嘴里喊着;「走吧。」
晨祷的钟声响了,无数的钟声一齐惊醒。在黝暗的危崖后面,太阳正在金色的天空升起。几乎颠仆的克利斯朵夫,终于到达了彼岸。
于是他对孩子说:「我们终于到了。孩子,你多沉重!你究竟是谁?」孩子答道:「我是未来的日子。」
C返回了死荫的幽谷。山腰上,行旅的人们兀自赶未完的路,不时闻到微风从野地送来百合的芬芳。人生实难。黑夜与白天的循环从不停止。黎明时分,太阳正在苏醒。朝云从谷底升起,化做了明天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