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顧所來徑】渡也/沒有民雄,哪有渡也文學?
诗人渡也(左)夫妇在户外茶席「桃花岛」品茗。(图/本报资料照片)
▋一生最早的「美」事
1959年八七水灾过后,我家从泡汤的六脚乡搬迁到民雄乡中乐村,当时我六岁;1969年离开民雄,那年我十六岁。包括前后年算在内,总共居住民雄十一年。这十一年,是我一生最具有决定性的一段岁月。我的文学兴趣、基础就是这时期培养、打造的。人生到底要走哪一条路,也是这十一年间确定的:我从少小时就胸有成竹准备当作家了。
小学一、二年级的导师江丽玉老师是我的好邻居,她订了《国语日报》给儿女阅读,增进国语文能力。我因此每天都能分享每一版的知识、常识,学习文章技巧。日报中的淘气阿丹陪我度过无忧无虑的童年。江老师常邮购课外书籍作为儿女的精神粮食,香甜可口,如《海天游踪》上下两册,作者钟梅音书写诸多国家的历史、文化与民族性,大开我的眼界,此乃我的启蒙书之一。
刘新禄的画室是南台湾少见保存完好的早期画室。(图/本报资料照片)
我常去书店站着看文学书,民雄市场对面「民新书局」是我常甘愿「罚站」的好所在。老板个子很高,戴眼镜,颇有读书人的气质,我曾见过他店里摆着画架。三十多年前我才得知原来他就是早期知名画家刘新禄,他与更大咖的画家陈澄波、张义雄系好友。当年我和民雄人可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哪!1984年仙逝的刘新禄先生如果天上有知,知道五十多年前那个常到他的书局看文学书而不买书的孩子后来竟然成为作家,也许会莞尔一笑吧。那家书局早已停业,我有时回民雄路过书局旧址,仿佛看到少年的我仍在书局内看书,中年的我已忘记当年小渡也站着看文学书时心中想到什么?五十多年来我也高度喜好美术,和画家刘先生的这段奇缘,乃是我一生最早的「美」事或「美」好的故事。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父亲的阻挠
国小同学吴冠增,家境富裕,也热爱涂鸦,他父母常顺其意购买大量文学书籍,于是我成了他家的常客。家父强烈反对我写作,一再表示当作家会饿肚子,我念初中时偶尔买了几本文学著作,他很不高兴。他曾焚烧我手稿和文学书给我看,还好他未坑儒。有一回我借冠增同学的藏书回家阅读,差点也被他烧了。母亲并不反对我写作,相较于父亲,母亲相当包容、体谅我,她一生尊重她的儿子,只是对我花费巨大的心力、时间,焚膏继晷,九死不悔地沉迷于文学书籍及写作,颇感疑惑。母亲的态度和胸怀,常让我联想起《歌林多前书》名言:「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爱是永不止息」,思之令我落泪。同样是民雄作家,郑顺聪远比我幸福多了,成长过程没有双亲的阻挠;同样是作家的家长,顺聪的父母大力支持、协助他,为他造桥铺路,太令我羡慕,令我感动!尽管家父一再地拆桥断路,少年的我仍然咬紧牙关继续勇敢前进,从小就知道只有我才能帮助自己,桥要自己造,路要自己铺。
嘉义兰记书局是台湾第一家书店。(图/本报资料照片)
为了饱览更多文学作品,我设法增广阅读机会,趁假日从民雄搭火车「慢车」或骑脚踏车或踽踽步行到嘉义市。更疯狂的是,甚至雨天仍兴冲冲穿着雨衣骑破脚踏车沿着纵贯路到嘉义市。到市区中山路文化服务社、兰记书局、明山书局、铭仁书局,以及中正路红豆书局,立正站好先向书敬礼,然后好好看书半天或一整天,吸收更多的养分,全身细胞都欢呼,文学万岁!虽然那时家里经济已大不如前,捉襟见肘,但有时我会视浅浅的口袋中零用钱(父母给零用钱通常每次只给两角,顶多五角)多寡买一两本好书,如1968年九月在红豆书局买了夐虹《金蛹》诗集,1969年五月在明山书局捡到枪,购得白萩诗集《风的蔷薇》,身怀宝典,天天研习,写诗功力增加不少。这两本诗林秘笈至今仍发光发热,典藏在我书房。五十多年前学习文学过程中买书、阅读的种种经历,就是我写作生涯的起手式,没有这一段艰困的磨难与锻炼,就没有今天的渡也。
拙文〈诸罗记〉结尾即曾如此表示:「没有民雄,哪有渡也文学?」
▋民雄,我的文学基地
离开民雄的前两年,亦即住在民雄最后两年,我交出了文学创作、发表的成绩单。拙作〈曩昔的月光流着〉、〈逝〉、〈走向第三公墓〉等诗、文,于1969年创作并再三改写,翌年(1970年)刊登于《文坛》、《台湾日报副刊》,此外,五十九年一月的〈历山手记〉登在《文坛》,以及一些作品登在救国团发行的《嘉义青年》。成绩欠佳,不好意思。《现代文学》、联合报副刊是我投稿的大目标,我只是个初三、高一学生,乖乖,还早哪。十六、七岁的我愚且鲁,写作速度超慢,作品主题要写什么?需要运用哪些材料呢?往往绞尽脑汁,搜尽枯肠,仍无法下笔。一篇作品大致完成后,辄改来改去,犹如袁枚所说「爱好由来下笔难,一诗千改始心安」。当年一首诗写了几个月是常态,不像近二十几年,一天写两三首则是常有的事。我的文学发源地民雄是此生最早的练功场,现在回想起来,实在佩服自己初中、高中时那种苦心孤诣,经之营之的精神和勤于练功的耐力,多么可贵啊!感谢少年渡也教我这些奋斗的方式,我就是依靠这些不二法门才一直写到现在!坚持到现在!活到现在!
就读高一的前几个月全家搬离民雄,在嘉义市垂杨国小后方老吸街租木造平房,过着简陋的生活。大姊、二姊、哥哥皆因家道中落被迫出外谋职,家里剩下双亲和我,相依为命。此处于是成为第二个文学练功场。此后我仍屡屡回民雄探望,并寻找写作题材和灵感,数十年来如此,至今年过七十依然常回民雄走动,有时协助民雄某些单位、基金会推广文学事务。能为故乡办点文学活动,也是一种小确幸。这小乡村藏着我诸多难忘的陈年往事,到处都可看到我少年时的身影,可看到那一段「徬徨少年时」(赫塞小说书名)少年渡也的自我追寻与命运的探索。
数十年来,我先后为我的文学基地民雄创作了大约四十篇作品,新诗、散文皆有之。嘉义县文化观光局宋芬小姐和我一起商讨,精挑细选二十一首新诗和一篇散文,加上内人的诗作和好友许朝添医学博士的诗作,拟于十月十八日起在民雄广播电台旧建筑物「日式招待所」盛大展出五十天,欢迎您来瞧瞧一个五十多年前迷恋写作的民雄囝仔长大后如何描写他萌芽的地方。
我从未想到有一天会在少小时生长的地方展出我的文学作品。
一切都是缘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