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鳖松口的雷声,是闷是响?我好想知道(2)
图/黄祈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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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来我家。他注意到整房都是游艺场的兑换品。「你家是汤姆熊喔。」接着说:「我辞掉工作了。」本以为他要开始唠叨说工作又怎么了,没说那些,「我们去载鳖吧。」这样说话的顺生,很可爱。
「光小电锅就十几台了。我送妳的那台呢?」往屏东的路上他问,其实我分不出哪一台是他送的那台。下交流道后,转入山区,导航说着前方三百公尺要转弯。「这导航有导对吗?」我问,「就只能相信它,要不然你知道在哪喔。」他说完,我们就听到目的地在您的左手边,一间微光的小屋。
车停下来时,说要买上百公斤的鳖,卖鳖的大哥说我们这样赚不到油钱,开始对顺生说哪里的钓具行买多少量、海钓也有用鳖在钓,顺生直直点头。大哥推销起鳖蛋,说用灯光照过去里头有白点是受过精的,看鳖蛋有两层颜色也是受精的。不断地说受精不受精,不断地问要不要卖,拿去卖给中药行,或是泡酒拿去卖给周遭的男人。他们拿手电筒照鳖蛋,一直在说,说了很多。
「喝了会很硬喔。」这句话不知道是谁说的。当大哥将那几桶鳖搬上车,掩上后车箱门,塑胶桶里小鳖稚鳖分开来放,大小不同鳖爬行磨爪的声音有轻有弱,很吵很像是推代币机台,代币掉落到下一层的声音,或说是他夜里睡好睡熟的磨牙。
在车上看他跟大哥聊天,听不到对话,只听得到大声地笑,那种笑声与在我身旁的笑、被我搔痒的笑完全不同。聊到最后,大哥送他一罐鳖蛋酒,两人转头看我,他露出牙龈要啃咬我的笑。
「那罐是什么?」我问。「酒,有受精的鳖蛋酒。」他把酒拿给我,用手电筒照瓶内的鳖蛋,我看到白点,我继续装做不懂。车灯照着他俩,辨认不出哪男人是好是坏。
「他有问你要买来干嘛吗?」我问。
「生意人哪会问那么多,我说我卖给海钓场啦。」「喔。」我回。
「怎可能跟他说要卖给护生园区,他来抢我生意怎办。」
「护生园区最好不会自己来找,这种事业没有对手我才不信。」
「不会有人收鳖去放生啦,护生园区联系好了。护生园区的池,还养鲈鳗什么的。我都跟他说我是在养鳖的,鳖场要清池没地方放鳖,给他当饲料。」
「鲈鳗吃鳖,鳖被吃光了,又会跟我们买。」我回,他捏了我鼻子。
车回台中,「这放生等于放死耶。」我说。
「哪一种放生不是,将巴西龟丢到河里、𫚉鱼放到浅滩……」顺生说了一堆。
「有罪恶感喔。」我说。「怎可能会有罪恶感。阿弥陀佛,跟着念。」回程放起心经,是在催眠,我睡不着,后车厢的幼鳖稚鳖爬行或啃咬塑胶桶的声音,越来越大;整车都是那些鳖的池藻味,类似土腥。这车依旧是顺生的模样,挡风玻璃前晒成白色的槟榔盒、名片、用过的卫生纸,车上的塑料都是烟油,摸起来跟他的脸相似,味道却不一样了,我喝了一口鳖蛋酒,咬破一颗酒熟的鳖蛋,有草腥水味加上雄性的味道,吞下。我没有跟顺生说鳖蛋酒的味道跟后来的呕吐,因为我们是笑着的。
到了台中,他掀开那一桶桶的鳖,将一桶体型较大的稚鳖倒在幼鳖那边,多添秤头多赚一点钱也好。「不用打冰、不用水,甚至不用给食物,牠们饿个一天不会死。」他说。
「不知这些鳖歹命还是好命。」我说。
「跟我们一样,都是要卖的命啦。」他说。
我睡没几小时,澡不洗,躺在他床上睡意很深,却在他的怀中浅眠。他的鼾声磨牙与车内的那些鳖重合,是吃食咬合、是物与物的摩擦推挤。天一白这房间变成了浅蓝,梦变成杂讯,「起来了,起来了。」我将他的腿推开。
一开后车门,我只见幼鳖的那桶,混入的稚鳖不知多少只没了头没了手脚。鳖的血是红色的,不见的器官都跑入幼鳖的胃,流的血溶在尿液唾液。
「很多稚鳖被吃掉耶……」「没差啦,反正都在幼鳖的肚子,还没拉出屎,就算拉出屎都一起秤。」
被吃掉的稚鳖,只留下壳与内脏,说不定心还在跳;不仔细看他们像是活的,只是身体都缩进去。
卖给立菩萨雕像的护生园区,园区卖给信徒。鳖进了园区的池,不一定会活,这里的池有大鳖、有鲈鳗。向我们买鳖的师兄(顺生都叫他师兄)看了那几桶比较大的鳖,「烟盒鳖要不要?」顺生说,师兄说烟盒鳖太大,怕鲈鳗不好吞。师兄从幼鳖桶里,拿起一只稚鳖,说大只的长得太丑,这种小小可爱的才好卖。顺生发现那只稚鳖,头脚都没了。直说阿弥陀佛澎肚短命。阿弥陀佛回向给鳖,澎肚短命回向给我们。
师兄问我们,那些卖给他们的稚鳖有没有互相残杀,打开每一箱检查,检查个一二十只就当作全部都没事了。鳖桶搬到护生池前,将鳖放在饲料贩卖机下,旁边写着放生鳖一只一百元,放生功德无量。那些稚鳖一只踏着一只,叠也叠不高,没能逃出鳖桶,都等待着护生的客人带他们到极乐世界 。
顺生拿起一只无头无手的鳖,丢入护生池,池水变得混浊。他觉得这是放生,双手合十说阿弥陀佛 。
途经上次钓龙胆的海钓场,门口写「禁止放生。」
「就是在说你。」「我是喂龙胆吃饱耶,这样比较难钓,他们更赚。」
顺道进去问海钓场要不要鳖,顺生吃鳖了。
一场一场的问。甚至停在海钓场外面,跟卖水果的一样,上面写着「龙胆利器:烟盒鳖!」我们卖一只八十,有几个人买,大多数人都没有用过,我将鳖上钩,装在黑色不透光的塑胶袋里送给没用过的客人,「这么残忍喔。」客人看塑胶袋里三只鳖说。
「你用看看,没用来找我。没有钓到也可以当钥匙圈喔。」顺生拿出一只勾好的鳖边甩边说。我们没等到那些客人钓上龙胆换了钱,来跟我们说好不好用就北上了。
往北一点的巨大风扇下,停在没人骑的自行车步道,有几家会买鳖的海钓场,我们在那里卖了几十公斤的鳖,一公斤只赚二十元,亏都亏死了,「第一趟亏不是亏,下次载多一点来卖就好。」回程的路上,都是那些要订货的钓客。「唉唷,用鳖钓龙胆,很咬喔。」客人说。
「大哥,你都中几公斤的?十公斤上的吗?好厉害喔。」我装嗲地说。那些客人又订了许多,甚至原本不打算买的海钓场都打来订,回程绕到护生园区,我细声地问师父:「还要多少呢?师父。」「还要还要。」顺生将那些鳖已护生,业已无鳖的空桶收回。
稚鳖活了多少只,又卖了多少钱。如果可以,我想买一桶来放生,将鳖一只只排队入池,在后方用扫把推入。
推、推、用力地推,直到湿土都有扫把的痕迹,扫过的痕迹盖过稚鳖浅浅的脚印。
推、推、用力地推,代币叠成层层,直到后方的推耙无法推动,堆满的代币崩塌掉入前方小小的洞,塞满小小的洞,彩券出到无法出。
只是梦而已,我醒在梦里彩券缠绕到我腰间时,顺生的腿压得紧紧,我动不了。晚上八点的手机震动,写着载鳖喔。拍拍他,我轻轻咬他的手指,没醒续睡。一声雷响,窗户震动,他吓到把棉被盖住头、缩颈,在我嘴里的手指,我咬紧不放。他喊痛,哪有雷响时鳖不收口的道理。
两人生活过了几个月,钱多了些,我笑他是稚鳖变成大鳖了;他笑说这样才能养我这只,养得肥肥的。鳖会吃同类,但我跟他是谁吃谁,谁喂食谁呢。我吃来吃去,喂养起肚里有微小心跳的人,偶尔,我会用手电筒照照一两个月的肚子,没有白点。「变胖喔,这样照不会缩小。又不是缩小灯。」他说,他不会发现,我不要他发现。
如果他不要,他会把我肚里的稚鳖拿出来,腌或酿,或许不会;或许还能丢到护生园区的池内放生。
卖鳖可以卖一辈子吗?我答不出来。赚的钱,我们存了一半,另一半换成代币,两三篮满满的代币,又换成彩券,彩券换成奖品。我以前的家,变成仓库。我喜欢一个人整理奖品,以前转卖这些,从未算过成本与毛利。顺生算过,玩什么才是最赚的,他叫我不要再玩推币机,而是挖矿机或是跟他钓史前巨鲨的游戏。「你真的很自私耶,只带我玩你想玩的。」我说,他冷眼看我,「推币机有什么好玩的,推来推去而已。」每种游戏都可以说成只是什么什么而已,钓鱼机也只是钓鱼。
「这么说还有什么好玩。」
「为了玩,为了赚钱,为了我们。」他仔细地记起哪个游戏效率最高。我只想无脑地玩推币机,一枚一枚几秒就过去,时间过去我没有变,有没有中彩券,不那么重要了。卖鳖的钱够我们生活,我不懂顺生为何那么在意彩券能换多少钱。
「把奖品便宜卖一卖,就能赚个五六万吧。」我拿出以前的价格本,笑笑地看着顺生。
「妳就照我的价格卖就好。」他说。偶尔他会碎嘴,叫我独立一点,我每次都回有啊,我很独立呀,要不然怎么自己过到现在才遇到你。
「什么都要我用。」他没说的是妳独立个屁。
我跟他说我可以自己去载鳖,他笑笑不回。「我可以的。不是说你要去享乐吗?去钓鱼呀。」我说。那晚,他问我去哪了,我回照一张南下的号志牌。他才说:「要让妳独立,要不然妳没有我怎么办。」
屏东收小鳖,前镇、安平收小章鱼,沿路几个港口收上来,几个港口沿路放。
「你男人咧?」养鳖场的大哥问。「没来耶。」「是不是男人啦?还是喝太多鳖酒被妳操坏呀?」大哥笑的脸跟顺生很像。
「只有我喝啦,顺生哪敢喝那种东西,有个味道臭腥他哪敢喝。」我说。
「唉唷,敢喝的女人不容易喔,我的特别好喝,你要不要喝。」大哥说。
「吃屎啦。」我回,「你要喝我的,我还不一定要咧。」大哥拍了我的手臂一下。拿了一罐鳖蛋酒给我,我跟他要了几颗鳖蛋,鳖蛋要拿回去煮。
「鳖蛋酒要多喝喔,滋阴补阳,对啦,我的不喝,喝顺生的也行。」大哥继续说,说多了就不好笑。「大哥,拜托,鳖啦,你是卖酒的喔。」将后车厢打开,几桶鳖的重量让车低了一些,车灯照着大哥他指挥那些外劳搬货。他不时转头看我,就只是一般的笑,我放下手煞车,更催促搬货快一些,鳖桶堆满后车厢,后照镜看不到后方。打N档,踩油门。大哥吓到后退。
「妳怎么跟顺生这种人搭上的?」大哥问。「怎样也不会搭上你。」我心里想的是怎么会有人喜欢我这种人,便发动了车,往国道驶去。
顺生问我在哪,屏东。他说话的地方很吵,我问他在哪?他说游艺场。
「都不等我喔。」
「玩钓鱼机是在工作。」他说。听到投三枚代币可以下竿喔的电子女声,我就模仿起投代币可以修竿喔。他回你烦喔。没什么好聊,电话搁在那,听他笑、听他拍打机台。
雨更大了,雨刷拨到最快,雨水与车窗上的油脂脏污,没被拨开是抹散,只比模糊清楚一点。边开车又拨了一次顺生的电话,那头的声音像是打在车顶的雨滴,他只说蛤蛤,听不清楚。我听到了,换代币、钓鱼机中鱼、太鼓达人、又或是顺生还在电话另一头蛤蛤说打来干嘛,这些声音在耳道中相互推挤,「打来干嘛啦,好好开车啊。」「妳那边下大雨喔,很吵耶。」往前推挤,推挤到满,开始掉落。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