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合院与亲园的「类民宿」

图/杨之仪

今年梅雨季节过得快,高温的仲夏来得猛,虽然室外的体感温度超过摄氏40度,但却也是故乡人曝晒在端午前后、南风夹带水气,带来一屋子潮霉衣物、被毯的好时机。

接着凯米台风来袭,中南部大雨滂沱,才晒好的被毯又潮了,待天气放晴,暑假只剩下几天,为了可能返乡的儿孙,仍要翻箱倒柜的将衣服、床垫、被子,晾在刺人目睛的阳光下,摆满了整个院子,像迎接什么庆典般的热闹滚滚。

左邻右舍的故乡人,常嘻笑彼此是民宿的主人兼「内将」,除了晒东晒西、洗这洗那,还要打扫一年难得逢年过节或暑假有「人客」光顾的房间,所谓「人客」当然不是外人,而是北漂、南浪,甚至客居国外的儿媳孙辈。为了生活、求学、就业,褒忠乡家家户户八成以上的年轻人都出外了,留在「庄脚」的不是老人就是小孩,人口由十多年前的二万多人,以每年负成长12.1%的速度,锐减到现今的一万二千人左右,这还不包括出外却未迁出户口的人数,褒忠国小、国中的学生也年复一年减少,乡里各村落四千多户经常亮灯的只有一半,有的只有逢年过节才会返乡,开门窗让阳光、空气透入,否则偌大的屋子便沦为雀鸟与松鼠的「别墅」。

做为类民宿「亲园」的主人,其实我也未长居褒忠,所不同的是,除了年节外,每个月我总会抽空回家一、二趟,一方面担任80坪院子的「院长」,打理随意栽种的樟树、珍柏、桕木、乌心石、榄仁树、肉桂、九重葛、紫滕、蓝莓以及人参果、紫薇、到手香、薄荷、玫瑰;一方面重温我无法「断舍离」的藏书、旧稿,有时也从回忆中找寻双亲在世时的身影。

返乡,例行的工作是探访三不五时送来蒜头、花生、丝瓜、南瓜、地瓜,以及大头菜、花椰菜、小白菜、空心菜、萝卜、玉米等林林总总蔬果的小学同学、旧识邻居亲友,或泡茶开讲,或相互关心出外儿孙的归期,有时也会喜孜孜的炫耀那个后生赚大钱、那个查某囝仔较「有孝」、那个媳妇勤快或较妖娇,当然还包括那个孙子、孙女成绩多优异,这些儿女媳妇子孙的种种,和田里五谷、蔬菜的播种和收成,都是左邻右舍亲戚朋友同学日常的话题,而在议论之余不免会欢喜或怨叹自家「民宿」已经久久未有「人客」光顾了,但大家最担心的是,说好要回来的「人客」,忽然就不回来了。

在我小学四年级时,父亲决定自中胜村祖厝迁出,另在褒忠国小与马光大排间的埔姜村购地另建新屋,原因是祖厝的空间,已经容不了父亲三兄弟成家后30多口老少所需,祖厝是农村典型的土角厝三合院,除了中央供奉祖先的正厅及两侧的房间是黑瓦厝外,左右厢房都是泥巴与石灰、竹篱、稻草糊砌为墙,屋顶则是木头及竹枝编织,上面覆盖晒干的甘蔗叶交叠而成,日子久了,风吹雨打,若未及更换,那就成为会动、会摇的屋顶,尢其是「风台天」,甘蔗叶禁不起狂风暴雨的吹袭,见缝灌风又漏水,有时厝顶竟然迎风被掀起,屋外大雨,屋内也滴滴答答,所有水桶、脸盆都成为交响乐器了,所有的被褥湿漉漉是常有的事,只能在雨后出太阳,拿到厝埕像万国旗般的晒了又晒,大人则忙着上屋顶换新的稻草或甘蔗叶,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八七水灾。

大哥、二哥当兵前便相继成家生子,双亲不得不让出他们的房间,父亲自己去牛稠以稻草为床垫搭了蚊帐,和水牛共居一室,每天被牛虻、蚊绳叮得一身红肿,除了大姊已出嫁外,其他四兄弟则和母亲一起挤通舖,必须头脚交替才能睡得下,小小的土角厝房间挤得连墙都快塌了。于是,父亲将祖厝原来的房地让给他两个弟弟,我们一家子则搬到埔姜村尾新起的三合院,空间大,正中央的晒榖埕比蓝球场大,不只六兄弟各有一间卧房,厅堂也较祖厝宽敞得多,三合院周边则是果园及一个小池塘,加上四周的竹丛与灌木交替而成的围篱,有如一座城堡庄园,让村子里的邻里十分欣羡呢!

后来,大哥、二哥服完兵役相继离乡,各自到聚集许多云林乡亲的新庄和中和南势角「讨赚」,三哥服完兵役婚后未久也到泰山做工厂的资源回收,兄嫂们都日夜辛苦,四哥则在服役前就立志到照相馆学习摄影,而我也在初中毕业后到书店打工,一年后投身军旅,成为士官学校的学生,只能在寒暑假返家一星期。

转眼之间,曾经热闹的三合院晒谷埕竟然只剩下和父亲相伴的几只土狗,以及母亲喂养的鸡鸭鹅或者兔子,为了迎接可能回家的儿孙,三合院几乎夜不闭户,但只要有动静,土狼狗便会出声吠叫。而每个儿媳的房间都只剩空荡荡的床及衣柜,但母亲总在每个房间里准备一床被褥,只要知道谁要回来,便提前拿出来曝晒,但有时也会交替使用,我的房间当然也不例外,但她知道我比较洁癖,总在我回家时强调,被子是我专用的。

树大分桠,厝大分家,大哥、二哥、三哥分别离家,自立门户,其实就是「分家」的意思,我们三个尚未结婚的兄弟,自然就共同拥有父亲正在耕种的田地,做为未来的「娶某本」。曾几何时,父母亲独守乡垣,守着几分田地,父亲更常在三更半夜到田里「巡田水」,他也是附近「做产郎」公推的水利会班长,负责调度田间沟渠的灌溉用水,乡人凡有田产争议,他都扮演「公亲」的角色,有一次,他半夜在田间摔倒受伤,邻居不免责怪我们当儿女的不孝,话传到我和四哥耳里,我们联手劝说他忍痛把「产园」卖掉,父亲却在卖掉后三不五时仍到田里走走看看。

父亲在日据时代便是乡里同辈少数读过「汉书」,可以用闽南语吟唱唐诗,且上过公学校,当过保正的「仙仔」,乡人尊称他「仙仔」,则缘于他少年便跟着「汉医」师父研习中医,也是乡中少数读过「药书」,有整套名医陈存仁疑难杂症处方专书,他对「本草纲目」几乎可以倒背如流,凡各种中、草药性都如数家珍,熟稔的程度令自诩可以背诵唐诗三百首、白香词谱笺、东莱博议的我也甘拜下风。他腼腆的告诉我,少年当汉医的学徒,如果不用功,会挨打、罚跪甚至逐出家门的,严师出高徒的道理即在此。失去农田的他,除了药书及到附近宫庙为人开药笺,当「桌头」解释诸神旨意外,他和母亲只眼巴巴待着我们六兄弟儿孙年节返家,而大哥、三哥出外打拚十多年后,果真赚了辛苦钱,先后返乡购买农地先央人种作,也算另一种「衣锦还乡」,他们都怀着改天能够和父亲一样,在田园间建造可以让每个子孙可以住宿的三合院或楼房,二哥则在永和购屋置产。

不幸的是,生肖属牛的大哥,像勤耕老牛的个性,在新庄没日没夜的「讨赚」,白天在庙口摆摊,现做现卖价廉物美的水煎包,成为街头生意最好的「铜板」午、晚餐点,每日上午九、十点左右便出摊,直到夜晚十点才收摊回家,又开始和大嫂一起备料,以便隔日之需,往往凌晨才能上床睡觉,更要命的是,他又考上清洁队员,清晨四、五时前就要去报到出勤,几个小时的忙碌之后,回家漱洗后,就又出摊做生意。如此周而复始,他的身子开始出现病灶,加上每日睡眠时间不及三、四小时,又要照顾病恹恹的大嫂,然后,他比大嫂先病倒,症状更严重。过世前几天,他央求家人让他返乡,他希望回到他熟悉、曾参与兴建的老家,救护车连夜送他「回家」,迎接他的是临时搭设在厅堂右侧的木板床,这就是大哥临终前的卧舖。依据习俗,厅堂的神位、神像都必须用红纸或帆布遮蔽起来,以免对祖先及神明不敬,也可让临终者安心大去。

不同于年过节的返乡,大哥回家的方式,令家人悲恸不已,白发双亲的伤心更不在话下。那时,我尚在三军大学受训,在大哥咽气前赶回褒忠。没想到,大哥居然还可以在搀扶下,一步步的在老家的厝前、厝后张望着一草一木,抚摸着他亲手栽植的芭乐树、柚子、杨桃树,甚至他还玩笑的告诉家人,他不会死,他只是想回家看看,并提起年少和二哥下棋,老是被「偷吃步」的过往,二哥忍着眼泪陪笑,并向他说「失礼啦!」大哥最终当然无法摆脱末期胰脏癌的死亡威胁,但他走时,脸上浮现的是回家后的安详,这样的情景距今虽已四十年,但每回想到未及五十岁便魂归故里的他,我内心仍忍不住悲恸。

兄姊中,除了大哥外,身体最弱的就是大姊,她嫁到隔壁乡的客家庄仑背六块厝,大家族的家事、农事从早忙到晚,侍奉公婆又需为青春期的姑叔打理一切,并接受冷言冷语的讽刺责难,三更灯火五更鸡,我曾去探望亲眼看到她为一大家族清洗数十件衣物,五根竹竿都晒不下,加上姊夫生性沉默寡言,信守无条件服从父母的信条,无法为大姊分摊工作或安慰她被无端说三道四的哀怨,即连大姊趁着农闲回娘家探望,也是汗流浃背来去匆匆,怕婆家发现说闲话,直到几个小叔结婚分家,她终于才有自己的时间和空间,没想到她命运多舛,不只身体健康出了状况,姊夫竟在壮年时遭逢变故,二个小孩也北上习艺开店,她独守家园,但有较多的时间回娘家,我每回见她,除了彼此关心外,总看到她苍白脸上掩不住的孤独寂寞神色,她在五十多岁时就撒手人寰,留给我们无尽的怀念。

埔姜村三合院的岁月,在父母相继卧病后,偌大的晒谷埕及周边的果园,只剩下两条土狼狗陪伴他们,有一天,我趁着演习结束匆匆返家,竟然看到两老都在昏黄灯光下的房内病卧打着点滴,而可能几天未曾饱餐的土狼狗「酷洛」和「小黑」分别趴在两老的门口,看到我轻吠几声猛咬尾巴,牠们眼睑竟有泪痕,好像责怪我太晚回来。

后来,我们不顾父亲的坚持与反对,硬是将两老带上台北医疗,为了让父亲安心,还专车将两条狗也带到台北,由我们排行四、五、六的兄弟,轮流照应,三不五时,让在医院出出入入的老人家,可以看到牠们。埔姜村的三合院也只好关上大门,并拜托左邻右舍和派出所警员则不定时巡视。

母亲病逝后,三合院只剩下父亲独居,尽管我们雇人照顾父亲的三餐,但偌大的厝埕不再有鸡鸭鹅的呱呱叫,两只老狗有些无精打釆,厝前厝后的果树及甘蔗丛,也因少有人照顾,而显得杂乱无章,父亲踯躅的身影已因病痛而更佝偻,而只要他北上就医或和儿孙同住一段时日,他必然央请我们能让他回家住个几天。想念埔姜村的老家,父亲竟然经常暗自落泪,被儿孙发现时,不好意思的推说自己「流目油」,而只要回到家,他便精神奕奕,开始修剪花木,并找寻可能的借口,就是不想离开埔姜村老家,带着两条忠狗早晚逡巡厝前厝后,则是父亲每天的功课。

懂得医理,开过无数「汉方」药笺的父亲,对自己被竹刺剌伤的脚跟旧伤,却固执而自信的只用草药敷贴,终致衍生为皮肤肿瘤,医生甚至建议要截肢,他坚持不就,只愿接受化疗及外科处理,但终究无法扺抗癌细胞的侵蚀,遗憾的是,在他临终前半个多月,邻居急电告知,父亲的卧房被宵小入侵,也许找不到值钱的东西,恼羞成怒竟放火烧掉半间屋子,幸好厅堂左右厢房尚完好。

一如大哥和母亲的临终,我们也让父亲搭救护车回家,才下车,他竟然坚持扶着拐杖,一步步厝前厝后巡视一遍,然后才在厅堂临时搭设的卧塌上躺下来,辗转十多天,也许是终于回到家,他的神色、气力竟然好转,还到诊所又住院观察了几天,才又回到厅堂的卧塌,日夜由子孙伴护,接着他一一交待遗言,告诫子孙媳妇要「好性子」,对久远的人与事则如数家珍,并交待四哥和我,待他走后要翻修房子。后来他失去吞咽的能力,进入谵妄状态,时而清醒时而梦呓自语,但我清楚的听到他告诉我,他「走不开脚」,意思是他舍不得离家。

父亲终究还是离开我们,因火灾已形同破旧的三合院也在父亲过世「对年」仪式后拆除。两年后,我和四哥在各自的厝埕起建新屋,已退休的四哥在他的楼房设了画室,完成他年少未了的艺术家梦想,我则将房子取名「亲园」,除了近万本的藏书外,我也如同父亲和褒忠乡亲一样,成为非民宿的类民宿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