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落的蒼空王者?哈薩克「獵隼復育」和世界猛禽黑市
哈萨克因应国家的民族主义推动,也开始复振鹰猎文化。 图/路透社
穿着传统服饰的驯鹰师兼保育员从背后的包包掏出一根羊腿骨,用坚定的眼神望向现场的观光客。观众们瞪大眼睛,一边举起手机录影或拍照,议论纷纷。因为在稍早前的鹰猎表演中,不管是哪种猛禽出场,驯鹰师都不曾直接掏出骨头过,几乎都是生肉。
不久后,一位助理从保育中心走了出来,她的手上伫立着一只全身羽毛黑白相兼,虹膜金黄色,眼圈红色,形成鲜明对比的巨大猛禽。牠是「胡兀鹫」(Gypaetus barbatus)的幼鸟,如同牠的名字,这种猛禽的成鸟头部几乎呈现白色至铁锈色,黑色眼带一路从眉线至眼先再延伸至嘴边,形成一种像是留有黑色胡须的形象。
牠一看到驯鹰师手中晃动的羊腿骨,便展开超过两米的双翅,以缓慢优雅的身姿飞越而来,停在驯鹰师手上,拉长脖子,将羊腿骨一口吞下。曾经看过影片记录胡兀鹫从高空中将动物骨头摔下,击碎以食用的画面,牠们几乎是现在世界上唯一已知70%的食物来源全是骨头的鸟类。
我第一次见到牠们是在四川北方的高原上,而在观赏这场表演的前三个小时,我也才刚在哈萨克阿拉木图的山区目击到胡兀鹫从我身旁呼啸而过,背部闪烁着银黑色的亮眼光泽,背景是雪白的山岭。然而这种猛禽事实上并不常见,在近十年内也有越来越少的趋势,被国际自然保护联盟列为近危物种。
桑卡鹰隼中心,胡兀鹫吞食羊腿骨。牠一看到驯鹰师手中晃动的羊腿骨,便展开超过两米的双翅,以缓慢优雅的身姿飞越而来。 图/作者摄影提供
▌中亚猛禽保育与鹰猎文化复兴基地
这里是桑卡鹰隼中心(Sunkar Falcon centre),桑卡在哈萨克的语境里泛指猛禽。桑卡于1989年,在还是苏联时代的苏维埃哈萨克斯坦社会主义共和国时成立。当时,中心成立的主要目的为保育濒临绝种的一种猛禽——猎隼(Falco cherrug)。1991年,哈萨克斯坦独立后,桑卡如今成为中亚稀有猛禽复育的最前线基地,主要借由人工繁殖的方式复育列入国家红皮书的猛禽物种。
在结束蒙古西部探访哈萨克族群鹰猎文化(falconry)的旅程后,我辗转来到哈萨克的南部城市,哈萨克的旧首都,也是现在依然是哈萨克第一大城市的阿拉木图(Almaty)。来到哈萨克后,即使在城市的街角,都会偶然看到游牧民族骑着马,背着弓箭,手上架着一只鹰或隼的各式雕刻或图像,但当我四处打听鹰猎人的踪迹时,得到的答案几乎都是「不知道!」、「去蒙古西部比较好!」或是「很少啦!不清楚在哪里!」虽然最后得知有少数鹰猎人居住的几个地区,但碍于经费及时间考量,我并没有动身前往。
鹰猎文化作为4000年前发源于中亚草原并流传各地的文化,是一种训练猛禽并与之一同狩猎的文化。世界上有鹰猎文化的国家事实上多达八十几个,而哈萨克与吉尔吉斯民族的鹰猎文化之所以特别,除了作为一种最古老的展现外,另一个最主要的原因是,他们驯养一种大型猛禽——金雕(Aquila chrysaetos)进行狩猎。
图为桑卡鹰隼中心,如今已成为中亚稀有猛禽复育的最前线基地。 图/路透社
鹰猎文化作为4000年前发源于中亚草原并流传各地的文化,是一种训练猛禽并与之一同狩猎的文化。 图/路透社
在苏联时代的哈萨克,鹰猎被认定为一种菁英文化,不符合共产主义的福祉,因此被禁止。独立后的哈萨克因应国家的民族主义推动,当然也开始复振鹰猎文化,不过相较起邻国的吉尔吉斯及蒙古借由国际观光做为推广复兴的方式,哈萨克仍然处在萌芽阶段。后来透过友人联系,得知距离阿拉木图15公里远的山谷中,有定期鹰猎表演的桑卡鹰隼中心,我就决定去一探究竟。
高耸气派的正门写着「桑卡」的字样,两只对称的猎隼雕像立于文字旁。我一直到此时才知道,所谓的桑卡不只是猛禽保育中心,他还结合各式休闲娱乐活动,包含骑马、鹰猎表演、水上娱乐、桑拿浴场,甚至有几间房间供旅客住宿,而猛禽保育中心其实只占了其中一小块复地。
供外人参观的复育中心,有两排笼舍,偌大的空间中,有许多因应不同猛禽习性设置的栖架,展示的几乎都是国际上濒临灭绝的猛禽,或是中亚地区需要复育的物种,例如:胡兀鹫、猎隼、金雕、高山兀鹫及雕鸮等。入口处就看到中心的保育计划及各个赞助单位的解说牌,上头除了哈萨克政府单位及一些私人企业赞助外,下一行写着阿拉伯联合大公国的「阿布达比鹰隼医院」(Abu Dhabi Falcon Hospital),显得有些突兀。
看到阿布达比,我就知道事情并不单纯。猎隼之所以会面临濒危的处境,除了人为开发、农作物用药或工业污水而造成的栖地减少外,最主要的原因其实是猎隼在全球动物贸易市场上的狩猎与买卖压力。而这必须从阿拉伯地区复振鹰猎文化的过程开始说起。
供外人参观的复育中心,有两排笼舍,偌大的空间中,有许多因应不同猛禽习性设置的栖架,展示的几乎都是国际上濒临灭绝的猛禽、或是中亚地区需要复育的物种。图为桑卡鹰隼中心笼舍内的高山兀鹫(Gyps himalayensis)。 图/作者摄影提供
猎隼之所以会面临濒危的处境,和全球动物贸易市场、以及阿拉伯地区复振鹰猎文化有密切关联。图为阿布达比鹰隼医院。 图/法新社
▌世界猛禽贸易与阿拉伯鹰猎文化
鹰猎文化原为波斯湾阿拉伯地区贝都因人传统狩猎方式。早期是在猛禽过境期,也就是每年的十月左右,当猛禽从北边的繁殖地,包含俄罗斯、哈萨克、东欧及蒙古等地,横跨阿拉伯半岛前往南方的非洲渡冬的期间,捕捉过境猛禽驯养以狩猎,并于隔年春季(三月)野放,让猛禽北返繁殖。而当地最常被使用的猛禽为猎隼。
1960年代,阿拉伯地区许多国家因开采石油而致富,也让旧有的生活方式发生巨大改变,这也包括阿拉伯联合大公国(以下简称阿联酋)。阿联酋也像许多阿拉伯国家一样,将鹰猎视为一种传统艺术与运动,已经不单是早期游牧民族用于生计上的狩猎,而是作为一种文化遗产开始广泛推广,鹰猎文化变成一种国家与民族认同的象征。
除此之外,鹰猎文化在阿联酋是一种奢侈的运动,许多驯鹰者会为每只鸟雇用专人照养,用以狩猎,是一种阶级地位的象征。1980至1990年代,大量猎隼被诱捕,而鸨科鸟类作为狩猎的猎物之一也被大量捕抓,例如其中一种鸨科鸟类,翎颌鸨(Chlamydotis undulata),导致该物种濒临灭绝。
于是,在猎物来源减少的情况下,阿联酋的猎人们开始向海外拓展狩猎运动,主要为巴基斯坦、中亚及非洲等地。甚至投资许多金钱在当地的基础建设上,帮忙修筑铁路、学校与清真寺等等,展现阿联酋鹰猎文化作为一种地缘政治力量的另一面。而一次海外狩猎包含专机接送猛禽们、向导费用、聘请司机及安排交通等等,一趟下来可以花费1,000万美金以上。
鹰猎文化原为波斯湾阿拉伯地区贝都因人传统狩猎方式。 图/路透社
鹰猎文化在阿联酋是一种奢侈的运动,许多驯鹰者会为每只鸟雇用专人照养,用以狩猎,是一种阶级地位的象征。 图/路透社
猎隼是一种分布范围广泛的猛禽,包含南俄罗斯、蒙古、中亚地区、北印度、阿拉伯半岛、北非、土耳其及东欧,由于国内已经捕抓不到猎隼,因此阿拉伯地区的鹰猎人向外透过合法及非法国际贸易方式走私其他地区的猎隼至阿联酋。其中,也包括1990年代猎隼黑市贸易开始活络的哈萨克斯坦,相关调查资料显示,光是哈萨克的黑市,每年的销售额为3亿美元左右。
濒危野生动植物种国际贸易公约(CITES)缔约国大会则于2001年针对猎隼的非法贸易状况对阿联酋进行贸易制裁,禁止阿联酋所有野生动植物的贸易。早在大约1990年代末,阿联酋才因为象牙及犀牛角等野生动物贸易,遭到CITES制裁,阿联酋为此,曾短暂退出过CITES。2001年针对猎隼进行的制裁,并没有让阿联酋退出公约,阿联酋于2002年针对猎隼贸易提出一系列的改善报告后,此贸易禁令被解除,也让阿联酋挽回了一些国际声誉。
阿联酋因为石油致富而导致生态失衡,但也因为财富,建立一套完整的保育计划。阿联酋开始在国内建立野生动物保护区,重新引入鸨并复育。2004年,阿联酋与包含中亚、蒙古与俄罗斯等17个国家、国际鸟盟与国际鹰猎协会在阿联酋阿布达比,召开针对鹰猎文化的猛禽贸易协商会议,提倡猎捕和出口配额的建立与管理机制、增加各国CITES执法人员的培训与执法能力、推行猛禽贸易授权书与猛禽的国际护照、鼓励进口人工繁殖猛禽作为驯鹰之用、使用封闭式脚环和晶片以证明合法养殖猛禽。
除此之外,阿联酋也积极推动人工繁殖猛禽的复育计划,鼓励鹰猎人购买人工繁殖的猎隼,尽量少购买野外捕抓的个体。同时,成立鸟类研究中心及猛禽保育机构,并提供部分资金给其他国家的相关单位,例如我此次拜访的哈萨克阿拉木图桑卡鹰隼中心。
当然,非法的猛禽贸易并没有因此消失,也不是只有阿联酋有这些铤而走险的地下走私贸易,CITES对蒙古的猎隼出口禁令一直到2011年才完全解除,不过,这些纪录也只不过是台面上有被国际NGO组织调查出来的冰山一角。
阿联酋也积极推动人工繁殖猛禽的复育计划,鼓励鹰猎人购买人工繁殖的猎隼,尽量少购买野外捕抓的个体。图为阿联酋举办的猛禽贸易展示会。 图/路透社
2017年一位中东王子购买了80只猛禽,带上飞机后分别替每只各订购一张机票,「一鸟一位」的富豪大手笔,一下成为社群网路的讨论话题。但这些猛禽的来源,却也是被媒体质疑、但难以溯源的问题。 图/截自Twitter
▌猛禽繁殖计划与金雕啤酒
桑卡鹰隼中心的猛禽保育计划在每年春天繁殖季期间,便会将各种猛禽配对繁殖,在雏鸟开眼之后,则会转交给亲鸟照顾。这些人工繁殖的猛禽之中,有些会被中心保留;部分会被合法售出,不论是出口到邻近国家,或是国内的猛禽市场。最后会有将近三分之一的猛禽被养大后野放到各个地区。
在胡兀鹫的鹰猎表演之后,接着是另一种大型猛禽——金雕的出场。金雕一般吃狐狸及草原兔,不过现场则是用了一张狐狸毛皮来训练金雕狩猎。只见助理将狐狸毛皮放在地面上拖行,模拟猎物奔跑的画面,金雕则会从驯鹰师的手上俯冲捕食。
最后,驯鹰师会将手上的肉作为奖励替换成狐狸毛皮,也顺便喂食金雕,而这样的过程也跟我在蒙古西部记录到的训练方式如出一辙。只不过蒙古地区是与鹰培养默契以进行狩猎,而桑卡中心则是作为鹰的野放狩猎训练,同时也作为一种鹰猎文化的观光表演,赚取小额经费投入保育工作之中。
金雕的狩猎训练,金雕一般吃狐狸及草原兔,不过现场则是用了一张狐狸毛皮来训练金雕狩猎。 图/作者摄影提供
虽然金雕并非濒危物种,但近几年不论是蒙古,亦或是哈萨克的国家动物监测报告,都显示其数量有下降的趋势;并且金雕作为哈萨克鹰猎文化的象征,也是目前国家保育政策上的重点复育对象,也因此成为桑卡鹰隼中心的人工繁殖物种之一。
有趣的是,拜访完桑卡鹰隼中心后,我上网翻阅一些中心的报导资料。发现哈萨克的某家啤酒厂在2013年曾经和桑卡合作,出了一款金雕啤酒。广告说明哈萨克的国旗旗帜上便是一只金雕,金雕也是传统鹰猎文化的象征鸟类,几乎可以说是哈萨克民族的象征之一。买啤酒的钱,部分捐给桑卡中心作为猛禽复育的经费,并且支持哈萨克科学单位的金雕族群调查计划。
哈萨克因为大部分族群为游牧民族,虽然作为一个伊斯兰国家,但伊斯兰教义融合许多游牧民族的传统信仰,对于喝酒几乎没有任何忌惮,端看个人的信仰程度而定。
哈萨克的各个行政区也几乎都有各自的啤酒厂,我在哈萨克的各个地区也都有搜集该地啤酒的习惯。可惜这款金雕啤酒,我四处寻找后,都没有在任何超市或商店找到过,听说已经停售了。
最终,我买了一瓶瓶盖上有一只猛禽抽象图像的拉格啤酒,把铁制瓶盖洗一洗收好后,将啤酒喝个精光。
虽然金雕并非濒危物种,但近几年不论是蒙古,亦或是哈萨克的国家动物监测报告,都显示其数量有下降的趋势。图为世界游牧运动会的吉尔吉斯金雕猎手。 图/法新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