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 评-无手胜流小泽征尔
与小泽征尔先生谈音乐小泽征尔、村上春树着,赖明珠译,时报出版公司,380元,散文
2009年小泽征尔在北京国家大剧院彩排时身影。(路透)
「无手胜流」──在《与小泽征尔先生谈音乐》序言读到村上春树这样形容20世纪下半叶日本最重要的指挥大师小泽征尔时,我忍不住发出会心一笑。
无手胜流,也就是「不用武器也能战胜的流派」。村上的意思大概是说,一位献身音乐的理想主义者,凭借他本身的热情、毅力与智慧,不需暴力便能说服、感动广大的人群。村上的说法有其庄严的意义,然而,对熟悉小泽指挥历程的我,无手胜流,却更有一重鲜活的「视觉意趣」。
小泽征尔的现场音乐会我听过5次。1993年,他还是波士顿交响乐团的总监时,带维也纳爱乐来台北,连续两天演出巴托克、贝尔格的管弦乐作品,以及德弗札克和布拉姆斯的交响曲。此后一晃十几年,再次听他指挥已是2007年底了。说实话,中间这段时期我不特别喜欢小泽,觉得他的诠释有点「紧」,严谨、冷艳、控制与分析性强,很厉害,但就是少了一点让人感动的东西(村上在《与小泽征尔先生谈音乐》也提到类似的严谨特质,他说波士顿时期的小泽「注意更细微的地方,好像把每个螺丝都一一拴紧似的」)。
2007年耶诞夜,已是维也纳国立歌剧院总监的小泽,在巴黎歌剧院指挥华格纳的《唐怀瑟》(他是第一个当上欧洲一线歌剧院总监的亚洲人),序曲开始就展现柔韧的一面,冷艳依旧,但管弦乐阴暗的肌底上却泛着一层银色的光芒,音乐的流动性也变强了,像一波波呼吸线条很长的水流不停地向前推动(村上用「丝」来形容,更是贴切)。我从四楼左侧望向乐池,小泽舍弃了指挥棒,取而代之的是更多手臂、甚至手掌或手指的细微动作。无手胜流啊,舍弃了指挥棒这个传达意念的「武器」,徒手建立出个人独特的风格……当我读到村上这个形容词的时候,小泽最后那几场音乐会的情景跃然眼前。
这次的《唐怀瑟》是一场精彩难忘的演出,巴黎的乐评一面倒地鼓掌叫好。3个星期后,同样在巴黎,我又听到他指挥柏林爱乐的卡拉扬纪念音乐会;柴可夫斯基的《悲怆》交响曲,不悲愤,也不哀怨,依然流动感十足,长浪一般向听众涌来。小泽真的变了,温柔,也放松了。我想到日本的服装设计,想到三宅一生的布料和山本耀司的剪裁,综合前者质地的细腻与光泽及后者剪裁的自信与大度,就是小泽后期指挥风格的写照了。
早在接任维也纳国立歌剧院的职位之前,小泽便增加了在日本演出的比重。他创立了两个非常设性乐团,斋藤纪念管弦乐团(为纪念恩师、音乐教育家斋藤秀雄而成立)和水户室内乐团,斋藤纪念演出并录制大型管弦乐作品,水户室内则偏重古典时期编制较小的作品。一年一聚的斋藤纪念管弦乐团在小泽后期生涯占了很重要的位置,他不但邀集不同世代的日本音乐家合作,更邀请波士顿、维也纳、柏林各大乐团的同事担纲分部首席(如柏林爱乐法国号前首席Baborak)。聆听小泽这个时期后的CD,可以察觉一些西方指挥家所没有的特质,一种绵延不绝的时间感,以及不刻意营造戏剧冲突的包容性。绵延和包容性比较接近东方美学的精神,引用村上的说法,便是「那包紧的手掌渐渐松开,更自由自在,也可以说让音乐本身有自动自发挥洒的余地。」
不幸地,在逐渐与音乐达到浑然一体的高峰时,2010年1月,小泽却因食道癌的关系暂离舞台,之后预告的复出一次次取消,除了短小的篇章,迄今没有指挥过任何一场完整的音乐会。
《与小泽征尔先生谈音乐》成书于小泽养病期间,村上记录了与小泽午后喝茶、听唱片的几次谈话。我们知道村上对爵士乐的热爱,没想到他对古典音乐同样娴熟,他播放唱片,引导小泽深入作答的提问完全不输专业乐评。这不是一本脉络清晰的音乐对谈,对话重心也始终围绕小泽的历程与观点,〈间奏曲2:文学与音乐的关系〉一节外,村上迷也很难找到关于村上的蛛丝马迹,但两位大师闲谈间流露的对音乐接近偏执的痴迷,以及时光不再的感怀,却格外令人动容。
村上说:「没有音乐的耳朵,文章是写不好的。」这句话很值得我们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