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摘精选》以色列殖民下 巴勒斯坦女孩的梦

纳毕萨利赫村-艾哈德(左)、珍娜(中)、与表姊站在村里高处眺望家园。(图/时报出版提供)

星期五对许多受西方文化影响或成长的人来说,是准备迎接周末的狂欢日;而对信奉伊斯兰的穆斯林来说,则是神圣的礼拜日。穆斯林一天必须行五次礼拜,分别为晨礼、晌礼、晡礼、昏礼和宵礼。此外,将伊斯兰定为国教的国家,通常会立星期五为假日,而虔诚的信徒们则会在晌礼的时间(约中午时分)前往清真寺参加「主麻礼拜」,也称「聚礼」。

但对住在纳毕萨利赫村(Nabi Saleh)的居民而言,星期五既不是玩乐的假日,也不只是上清真寺做礼拜的日子,而是准备带着相机与布条,与家人、村民一起上街示威游行,抗议以色列屯垦区与隔离墙拓张的抗争日。自二○○九年起,每逢星期五,纳毕萨利赫村村民总会自发性地在晌礼礼拜后聚集游行,为的是抗议以色列政府在紧邻村落不远处夺取了巴勒斯坦人的土地,还盖起犹太屯垦区,而这座「哈拉米犹太屯垦区」仍旧年年扩建,侵占更多属于村民的土地。

不仅如此,为了保持屯垦区最优质的生活品质,供给纳毕萨利赫村水源的一口水井也被强占,导致村民需要的水资源匮乏,必须花双倍以上的钱向屯垦区「购买」用水。

纳毕萨利赫村与有小巴黎之称的拉马拉市仅相距不到二十公里,却有着天壤之别。少了奢华的咖啡厅、绚烂的霓虹灯与沿街叫嚷、朝气蓬勃的市街小贩,座落在西北方小山丘上的纳毕萨利赫村显得小巧而宁静。顺着小路走进村内,乍然映入眼帘的是一面用空的催泪瓦斯弹与手榴弹壳串起的装置艺术墙,沿路上,各式各样的空子弹壳与瓦斯弹桶展示悬挂在家门口或围篱上。

纳毕萨利赫村对许多关注巴勒斯坦新闻的人并不陌生,这里住着两位勇敢、面对枪炮毫不退缩、持续在前线为巴勒斯坦发声的巴勒斯坦女孩―艾哈德.塔米米(Ahed Tamimi)和珍娜.吉哈德(Janna Jihad)。

艾哈德自九岁起总是与父亲、村民一同站在第一线,站在荷枪实弹的以色列军人面前,以阿拉伯文怒斥士兵不法占领巴勒斯坦人的土地,毫不畏惧的胆量被媒体誉为「巴勒斯坦儿童表率」,还因此在二○一二年获颁土耳其「汉达拉勇敢之奖」,受邀至安卡拉与总理雷杰普.塔伊普.艾尔多安(Recep Tayyip Erdoğan)共进早餐。

二○一七年十二月十八日凌晨,艾哈德被突袭纳毕萨利赫村的以色列士兵逮捕,判刑八个月,而入狱的主因是「羞辱与攻击以色列士兵」。这起「攻击士兵」事件需要回溯到艾哈德被逮捕的前几天,她的表弟穆罕默德.塔米米(Mohammed Tamimi)遭到以色列士兵枪击,脑部中弹,在加护病房抢救很久,最后为了保住他的性命,医生不得不切除头部的部分颅骨。

表弟仍在加护病房面临生死交加的关头,艾哈德看着眼前毫无理由又再度来到村里骚扰村民的以色列士兵,不顾枪口,一个箭步上前推挡,试图制止他们再次靠近自己的家。这个举动被其他村民的手机拍下并上传到社群媒体,以色列政府因此将她逮捕起诉,巴勒斯坦人则为她的勇敢喝采。

艾哈德入狱的消息引起国际支持者的震怒,全球串连起「还给塔米米自由」(#FreeTamimi)的声援运动。虽然艾哈德最后仍入狱服刑八个月,出狱后的她不但没有害怕,反而坚定地表示,自己利用这次入狱的时间,研读许多国际法律的书。这次的逮捕不会阻止她为巴勒斯坦奋斗的心,只让她更加确定自己必须比任何人努力,未来才能成为国际法人权律师,用非暴力的手段为巴勒斯坦争取权利与自由。

「如果巴勒斯坦没有被以色列入侵,我想我大概会想当足球员吧!」二○一六年,我造访塔米米一家人时,艾哈德这么对我说。一头蓬松卷曲的金发和深邃的蓝眼睛,让她被媒体称为「巴勒斯坦之狮」。

艾哈德带我去她的房间,秀出墙上贴满她的足球偶像莱纳尔.梅西(Leo Messi)的照片。在房间里的我忽然有种时空错置感,忘记这里是巴勒斯坦,忘记进村的路上经过的屯垦区和持枪待命的一个个以色列士兵。毕竟眼前的这一切是这么简单、熟悉的画面。若军事占领从不存在,眼前这名喜爱粉红色、有着偶像崇拜少女心的女孩,大概不需要这么「无畏无惧」吧!

每当我看着那段艾哈德在二○一七年对峙以色列士兵而遭逮捕入狱的影片时,便想起她那天对我说的话:「很多人以为我很勇敢,在枪口下也不害怕,但我想,没有人面对死亡是不害怕的,只是对我来说,失去家园和家人,远比失去自己的性命更令我害怕。我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我爱的家。」

在艾哈德身边的是仅小她几岁的珍娜,她有着一头长长的金棕发,清秀的脸庞带着稚嫩的笑容,亲切得无法不引人注意到那两个浅浅的酒窝上,是一对如翡翠绿,又好似孔雀蓝的清澈大眼。

珍娜的父母离异后,爸爸移居美国,她和妈妈留在村里,三岁起便一同加入纳毕萨利赫村例行游行的行列。七岁那年,她开始用手机相机记录与报导抗争游行的内容,在家人的协助与教导下,九岁的她创立个人新闻脸书专页,如今是拥有超过四十二万粉丝追踪、当时全世界年纪最小的公民记者。

二○一六年造访时,珍娜流利的英文对答与自信的态度令我印象深刻。过去这几年,她仍然继续记录着,用各种社群媒体平台让更多人透过影像看见发生在巴勒斯坦的一切。时间快转到二○二一年,已经上高中的珍娜,有了更多独树一帜的想法,对自己未来的愿景也更明确和坚定。

「妳为什么想当记者呢?」我问她。

「我想成为记者是因为看见我们这些出生、生长在巴勒斯坦的儿童、青少年,活

在以色列殖民下的痛苦,我亲眼目睹许多巴勒斯坦人在眼前遭受以色列军队的攻击而受伤、入狱、死亡。以色列士兵杀死我的表哥和舅舅,这给我很大的打击。即使在家中,我也没有任何一刻感到安全。我总是无时无刻担心会不会接到一通电话,通知我爱的朋友、家人丧生、受伤或被捕。后来我学到一件事,原来文字和影像很有力量,所以我决定要成为记者,记录下一切,把巴勒斯坦人的声音传达出去。我想让世界听见我们、看见我们。」

珍娜的表哥穆斯塔法(Mustafa)和舅舅鲁迅迪(Rushdi)都在游行起义里,遭以色列士兵枪击而不幸罹难。虽然珍娜家中没有人是记者,但舅舅比勒.塔米米(Bilal Tamimi)是一名公民记者,在他的教导与协助下,珍娜七岁开始就练习用简单的相机记录村中的故事,足迹渐渐遍布巴勒斯坦西岸的其他城市。

「我从九岁开始担任公民记者的角色,因为手上这台相机遇到了无数阻挠,每当我出现在游行行列,以色列士兵会故意挡住我的路或相机,我也多次被打、被夺走相机或被威胁,要我停止摄影,不想让我们拍下他们的暴力行为,巴勒斯坦的记者总是成为以色列士兵的攻击目标,尽管我只是个小女孩也不例外。」

即便纳毕萨利赫村的游行是和平无暴力的示威方式,但过程中总会遭到以色列军队以枪炮与武力攻击,超过二百名村民曾遭到羁押或逮捕。依据以色列在西岸制定的军事法律,任何超过十人以上的集会游行,不管是否以和平诉求为主,只要可能牵涉政治议题,都必须事先向以色列当局「申请」集会游行许可证,即使游行的地点在自家门前。另者,发表任何与以巴冲突有关的政治言论都不被允许,纳毕萨利赫村就有许多人曾因为在社群媒体上,发表和以色列占领殖民相关的贴文而被逮捕入狱。

珍娜手中的相机为她带来名声与无数支持,但同样遭遇各种心理与生理上的阻挠与困境。珍娜的纪录影片有着强大力量,不断引起世界各地人权组织的注目,以色列的战略事务中心甚至在二○一八年针对她发表一篇秘密报告,指称珍娜对以色列国家安全造成严重威胁。以色列的电视频道一播出秘密报告的内容后,珍娜就开始收到许多以色列人寄来的恐吓信和讯息:「有些以色列人警告我小心点,声称会埋伏在我放学回家的路上,还寄给我我家和学校的照片,说他们要来抓我、杀死我。我当时才十一岁,心里真的很害怕。」

报告发表后的几个月,珍娜与叔叔一起到约旦参与人权运动的会议,回程时,在约旦入境的边境受到以色列士兵刁难,将她抓起来审讯好几个小时。

「那时我刚满十二岁,根据以色列的军事法,只要满十二岁的巴勒斯坦儿童,以色列士兵可以任意逮捕、审讯。我被关在小房间里,独自一人被审讯好几个小时,叔叔则被禁止陪同,身边没有任何大人、律师在场,只有我一个人,独自面对满屋子的武装士兵。我才十二岁,当时真的很害怕。」

珍娜表示,回到巴勒斯坦后,还是继续在游行里记录、摄影,但许多以色列士兵都因为那份报告和电视报导认出她,针对她进行攻击的频率就更高了。

谈及恐惧,珍娜淡然地说:「当你看到家人、村民站在一起和士兵对抗时,就不这么怕了。我常想,如果我们这些孩子都能生活在没有殖民、没有军队的自由里―上学时不需要担心检查哨,可以恣意地到想去的地方旅行,不用提心吊胆着会撞见以色列士兵。想着这些自由的可能,都是激励我继续做下去(记者与报导)的动力,我想自由地活着,而不是在睡觉时被催泪瓦斯弹的味道呛醒,或是在半夜听见枪击与惨叫声。」

但她也坦言,自己仍然只是个很平凡的小孩子,内心当然有很多恐惧:「我最害怕的一件事莫过于听见我爱的家人或朋友被杀死或受伤的消息,我也很害怕是不是一辈子都必须活在这种恐惧里,没有任何法律保障和人身自由,这些恐惧每日每夜不间断,让我身心俱疲。活在以色列的殖民下,我们生活的每一刻、每一件事情都深深被影响、控制着,即使我心里有这么多恐惧,我还是必须把它们藏好,因为我不能让恐惧打败,如果不小心崩溃、秀出一点软弱的姿态,我就无法继续做这份工作,但我必须继续,必须让这个世界听见我们的声音,必须持续抗争殖民,我每天都很努力、很努力,不要让恐惧控制我的理智。」

珍娜坚强微笑的背后,是无数个受到梦魇惊醒的夜晚。

珍娜缓缓忆起一个让她至今仍无法释怀且还没走出阴影的事件:「二○一八年六月六日,那是个非常炎热的夏日,爸妈都去上班了,刚放暑假没多久,几个朋友和堂兄弟姊妹们到我家过夜。早上八点多时,我们被屋外一阵声响吵醒,透过窗户往外看,想了解发生什么事。我看见艾武(Aooz)的身影,他也看见窗户里的我们,向我们挥挥手。我家是进村后的第一间房子,隔一条街则正对着加油站,我的房间正好位于角落,加油站里一群以色列士兵所站的角度刚好不会看见我们。看着艾武走向加油站,我们都不知道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但在他走过我们家时,对面的以色列士兵突然开始朝他开枪,他的身躯在我们眼前倒了下来。接着,那群士兵跑过来,团团围住艾武的身体,阻挡任何尝试过来帮助他的巴勒斯坦人,以枪要胁他们远离,也不许救护车的医护人员靠近。过了三十分钟,艾武就这样流血过多而当场死亡。即使艾武死了,以色列士兵还是﹃逮捕﹄了他的尸体。这是很常用来﹃惩罚﹄巴勒斯坦人的伎俩,他们知道穆斯林需要全尸下葬,所以会刻意扣留尸体,有时扣留好几年,不让巴勒斯坦人能够好好安葬已故的家人。」

那不是珍娜第一次目睹巴勒斯坦人在眼前被以色列士兵杀死,实际上,她的童年就是在这样一次次的暴力对待中成长,但这没有让目睹死亡变得简单。每一次发生这种事情,她都必须花很长一段时间疗伤。然而,每天依旧活在殖民威胁下的她,和千千万万的巴勒斯坦儿童一样,都没有机会和时间好好复原心理创伤。

当时快要面对大学入学规划的珍娜,心里需要担心的却不仅是能够进入什么校系:「我有很多很多梦想,但最大的梦想当然是能够活在一片自由的土地,有一个很平凡、很正常的生活,不用天天提心吊胆。要达成这个梦想,我必须继续努力坚持走在这条起义抗争的路。对抗以色列殖民其实有很多种方式,很多人都以为只有一种形式,其实是种误解,每个人都可以依据自己的专长与能力参与起义,有的人可以唱歌、有的人透过绘画、有的人参与游行、有的人在不同平台管道进行演说或写作,不管透过哪种形式,我们都必须坚持下去,直到巴勒斯坦真正获得平等与自由的那一天。」

珍娜自信地表示,她和Z世代的年轻人都有责任为世界每一个角落争取比现在更好的未来。不只是在巴勒斯坦的年轻人,实际上,每个人都可以用很多不同方式帮助巴勒斯坦和世界上其他正受到压迫占领的国家。根据她这些年在前线以影像传递资讯的经验,她建议世界各地的年轻人,能够透过社群媒体的分享、传递正确的讯息来帮助巴勒斯坦,她也很希望大家能亲自到巴勒斯坦旅行,亲眼看看、亲耳听听他们的故事。

随着访谈结尾,我看着珍娜,记忆陷入五年前第一次见面的场景:珍娜和艾哈德带我参观完整个纳毕萨利赫村后,在一起走向村外、准备搭车回拉马拉市中心的路上,太阳西斜,落日余晖洒落大地,我们经过一大片橄榄树园,珍娜顺手摘了几颗橄榄塞到我手中,巴勒斯坦以种植橄榄闻名,十月正好是准备收成的时机,熟成可食的橄榄偏深黑色,吃起来像在咀嚼新鲜的橄榄油一般,是种不腻而温润的滋味。

「妳最希望这个世界长什么样子?」我趁机问她。

当年十岁的小珍娜歪着头想了想,顽皮地一笑:「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把世界变成粉红色的!」

听着,我不禁跟着笑了。

(本文摘自《这才是真实的巴勒斯坦:以色列殖民、种族隔离下的抵抗与希望》/时报出版)

【内容简介】

听见巴勒斯坦的声音,看见巴勒斯坦人的身影

「我们看得见那片蔚蓝的天空,看得见那片辽阔的大海,但哪里都去不了,生活还要过下去,你说我们享受人生吗?我们的确享受,因为根本不知道明天还会不会活着。」

「只有正视难民的源头,才能让这个问题真正在未来被和平解决。」

「在以色列不容许有不同的想法,尤其不容许你不把巴勒斯坦人或阿拉伯人视作敌人。」

「在加萨,最让我感动的是这群人对生命的渴望,他们在夹缝中求生存,仍努力微笑,用最有创意的方式面对生活中各种不方便。」

巴勒斯坦人历经逾一甲子的军事殖民暴力,以色列在其境内拓建一座座犹太屯垦区与检查哨,高筑一道道隔离墙硬生生划开这块「流着奶与蜜之地」,阻隔了数不尽的家庭与有情人,埋下了世代难解的纠葛情仇,和平之路遥遥,乡关何处?

巴勒斯坦人并非国际主流媒体报导下的恐怖分子和反犹太主义者,而是努力在自己的土地上争取基本人权,积极为国家生存和主权独立而进行反殖民运动的勇者。

数百万的巴勒斯坦人经历着怎样的生命故事?他们因失去亲人而刻骨铭心地痛过,除了勇敢之外别无选择,因此成为在战地里、枪口下也不忘微笑的一群人。

亲眼目睹的种种激起作者传媒人的使命,借着文字与影像记录下亲身经历、感受的以巴现场,传递鲜少进入国际媒体视野的角度给阅听读者,期待有一天,世上有更多人愿意一起汇集出改变这块土地征战纷扰的力量。

为了探索巴勒斯坦人的真实故事,作者展开一系列的人物采访,包含移居各国的巴勒斯坦难民、以色列将军之子和锡安主义者等,为巴勒斯坦人谱写脸孔的同时,也为他们撕下难民的标签,还原其身而为「人」的尊严。

【作者简介】

王冠云(Cynthia Wang)

以巴关系研究学者,跨国跨语言自由记者,作品内容横跨影像与文字,长年于《换日线》开设专栏,专题包含〈墙内;墙外〉与〈撕下难民的标签〉。其他作品可见于《苹果日报》、《报导者》、《关键评论网》,目前在加拿大研读传播与文化博士学位,研究主轴包含跨国女性主义、殖民主义与巴勒斯坦,多次在相关期刊与会议中发表学术作品。

自大学主修阿拉伯语文学系,双主修新闻学系始,便一脚入了中东这块神秘土地。二○一六年完成于英国伦敦政经学院的传媒硕士学位后,决定直赴中东火药库:以色列与巴勒斯坦,开启了与巴勒斯坦的不解之缘。

巴勒斯坦,一个曾经只是在新闻媒体上读到的战争名词,一个在Google地图上没有名字的国家,一个国土与以色列边界重合的地方,一方自一九四八年起战争死伤从未止歇过的土地。土生土长于台湾的王冠云,是一个局外人,但女儿和儿子身上皆流着一半的巴勒斯坦血液,使她同时拥有局内人的身分。以与主流媒体不同的角度,她立志为台湾的阅听众记录、写下那片土地上未曾被人听过的故事。

《这才是真实的巴勒斯坦:以色列殖民、种族隔离下的抵抗与希望》/时报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