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分子:读谢昭华的《热带气旋升起》
蓝色海框 图/Ms.DAVID
(联合文学提供)
马祖诗人谢昭华的诗集《热带气旋升起》(2024)收录四十五首诗作,是世纪大疫之后诗人的最新力作。
诗集分成五个专辑──「行走」、「遗迹」、「喧嚣」、「游牧」与「蜉蝣」,每个专辑收录八到十首作品,并有一首同名诗作。专辑名称似乎隐含诗人所念,譬如〈遗迹〉借由儿时童谣写时间的流逝与对往者的追思;〈喧嚣〉写马祖战地记忆,诗人对荒芜家园的感伤抒怀;〈游牧〉穿梭马祖列岛,行旅之间沉思AI虚拟世界、世纪病毒与人事荒谬;〈蜉蝣〉描写数位时代资讯爆炸,每日查看电脑讯息,人如蜉蝣溺毙其间。然与其从专辑名称来推敲意义,不如说这五个标题传达一种氛围──大疫过后,星球归位,「你在水上行走/踩着柔柔的云」。
这本新书一方面延续之前的主题,如马祖战地、光阴流逝、网路科技等, 另一方面也可以从生态物质的氛围(atmosphere)来做新的解读。如诗人自言,「书名想要表达一种整体的情绪与氛围,第一本诗集《伏案精灵》(1995)是青春少作,第二本诗集《梦蜻蜓》(2001)反思周遭生活与史实。这本诗集我想跳脱这两者范畴,以不同于内陆国家诗人的目光去眺望蓝色海洋,热带气旋就是起自温暖的海洋,它的生成、发展、走向,都深深影响了生活在海洋岛屿的人们」。这样说来,这本没有直接写海洋的诗集,其实从「生成、发展、走向」到命名都受到蓝色海洋的影响,如洪淑苓所言──诗人对海洋的执着、对史前世界的迷恋,「骨子里就是一尾史前鱼」。 史前鱼年代不可考,但呼吸于海洋中,对热带气旋应该特有感受。
目光向海,这本诗集因此被海洋围绕。按图索骥,没有直接写海洋的诗作,但做为海洋的物质,水分子(water molecule)无处不在。从篇首的〈一〉海洋/水域已然围绕,诗人将「一」比喻为「字的根源,语言/的起始」,并将其拟人化,想像会走路的「一」,「以背向森林喧哗的姿势/沿海岸线疾走」。我们了解,「背向森林」就是背弃陆地,转向海洋,沿岸疾疾而行,仿佛在寻找诗语。而「船行入港」,「燕鸥俯冲水面」,更打卡了马祖之所在,因为赏鸟人都知道,「马祖可谓燕鸥的故乡」,其中最有名的就是「神话之鸟」黑嘴端凤头燕鸥。因此开卷第一首,叙事者就已揭示其马祖列岛海洋诗人的叙事声音。
更有趣的是,诗人在水分子的氛围中,常常居高临下,俯视苍生,卷末的〈鱼鹰二帖〉可为一例。众所皆知,鱼鹰常见于广阔的水域,「是世界分布最广的掠食性鸟类之一」,也是「唯一能全身入水捕鱼的猛禽」,其「体型可达60多公分长,双翅展开则可达180公分左右」。所谓的〈鱼鹰二帖〉是以鱼鹰为题的两首诗,其一名为〈左翼〉,其二〈右翼〉。有趣的是,在版面编排上(横排阅读时),正好〈左翼〉在左,〈右翼〉居右,有如猛禽鱼鹰的双翅;因此〈鱼鹰二帖〉也可读为图像诗,其语意指涉鱼鹰,然其〈左翼〉〈右翼〉对开,阅读其诗在视觉上有如鱼鹰展开双翅,航行水面。恰在此时──我们发现叙事者有如鱼鹰,其目光居高临下,我们已然进入一个跨物种(trans-species)的视角,以鱼鹰飞行的目光俯视众生。
果然我们发现鱼鹰〈左翼〉的「翅膀搧起冬日季风」,看到「云端以下,古老大陆遮蔽浮尘」,从鸟类的目光俯视,「人类的童年短暂而美好」,凡人有如「群蚁忙碌于丘穴之间」,在「网路社群间寻找温暖与讨拍」,日夜「辛勤觅食,供养胸腔里积累的愤懑」。而其〈右翼〉彷如折翅掉落城市──「羽毛锈蚀肩胛骨指端」,在银行、伺服器、电路板、玻璃帷幕之间,思绪飘落有如核尘,电脑「萤幕上仍残存你手指剩余温」,我们不禁怀疑──这是鱼鹰看到的人类末日吗?
从鱼鹰的高度,诗人俯视海洋/水域。从这个视角来看,书中第四辑「游牧」的压尾之作〈台风〉值得一提。一方面,这首诗最能对准书名──因为根据维基百科,台风就是「热带气旋」(tropical cyclone)──「是发生在热带与副热带地区海面上的气旋性环流,由水蒸气冷却凝结时放出潜热发展而出的暖心结构」。另一方面,这首诗或许最能呼应诗人所欲表达的一种「整体的情绪与氛围」,和鱼鹰一样,诗人想像一种不同于「内陆国家」的向海目光,一种受水分子感染的氛围。有趣的是,有如〈鱼鹰二帖〉,〈台风〉也分成两小节──〈台风I〉与〈台风II〉,以下试读之。
〈台风I〉要用跨文化的角度来读,因为热带气旋的英文tropical cyclone,其中气旋(cyclone)和希腊神话中的独眼巨人(Cyclops)有相同的字根,因为从空中俯视,台风眼位居气旋中心,好像独眼巨人。因此叙事者起始就说,台风有如「独眼巨人俯视海上」,这个空中视角有如鱼鹰,然其尺度已拉高许多。再者台风带来狂风暴雨,这个失控的现象也被神格化──「神的衣裾款摆剪裁合宜/足迹踏处,尽是浪与堤堆叠」,而其带来的大量降雨,如「水分子四处逃窜舞步紊乱」,其所带来的巨大恐慌,有如「神祇巨大瞳孔吸尽海水蔚蓝」。
如果〈台风I〉注重水分子的狂暴性,〈台风II〉则强调其凌波曼舞的节奏性。从生态元素来说,水分子来自「海洋之母脉动来自行云布雨/来自海沟深处无边无际黑暗」。更重要的是,海洋占地球的70%,五大洋的洋流与潮汐系统各自独立却又彼此相连,海洋中的水分子轻舞曼波,没有一刻停歇,叙事者这样形容其凌波舞步──
节奏传至经度手掌
节奏传至纬度脚掌
浪涛是一面庞然的羊皮鼓敲响
节奏传至神经细胞触角伸展
传至陆地传至年轮躯干
传至迎风独立新芽龙舌兰
想像如果地球被拟人化,经度是手,纬度如脚,那么海洋浪涛跨越经纬,串流全球,水分子手舞足蹈的节奏具备抗殖民环境史学者查克拉巴提(Dipesh Chakrabarty)所谓的星球性(the Planetary)。海洋穿越经纬,兴波作浪,涛声如鼓。串流全球之后,水分子彷若汇集马祖,传送给海边吐露新芽的龙舌兰。透过龙舌兰,水分子仿佛在说,陆地需要海洋,如同婴儿需要母亲。
台湾四面环海,但海洋作家数量并不多。从海洋文学的角度来看,兰屿的夏曼蓝波安、花莲的廖鸿基、澎湖的吕则之除外,马祖的谢昭华可以从海洋诗人的角度来赏析。其新作强调海洋环绕的氛围,水分子在大气中的传输流动,时而狂暴,时而安逸。诗人借由非人类的叙事角度──如鱼鹰、如水分子、如扇鳍鱼──喃喃自语:「我是安分的扇鳍鱼吐着疑惑的泡沫/思索着泥盆纪陆地背叛海洋的不安」(引自洪,28)。诗人眺望海洋的目光,如热带气旋,升起。(本文系《热带气旋升起》推荐序,联合文学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