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来了

散文

他回来了。

太平洋彼岸沙漠的风早已夹进他额头眉角唇边的皱褶,顶上白了八成,发量倒还不少,粗硬矗立,乍看像趴着一尾刺猬。离开台湾快五十年,中间只回来过两次——父母亲的葬礼。去年底他跟妹妹联络,说是想带太太回台湾过春节,妹妹表示欢迎,也告知了其他两个哥哥。

接机那天,本想来个德州式的大拥抱,但妹妹退了半步,妹夫说去停车场把车开过来,他软软地垂下双臂,改成握手。一路往台北,前后座两对夫妻,妹妹跟妹夫默契十足埋怨着GPS讯息错误,他想聊聊天,却搜索不到任何话题。他望向窗外陌生的景象,试图比对还原他离开台湾那时,有没有高速公路?路上有没有那么多车?某个建筑物还在吗?视线余光扫到移民第二代的太太,已经在闭目养神,或许是时差,或许是记忆里连这种比对的线索都没有吧!

他大学主修工程,成绩不算太好,毕业后工作了几年,跟父母说要去美国读书,当时附近几个村子,都没有人出国过,父母一则以喜,一则以忧,他说已经存了第一学期学费,之后会打工赚钱。也许父母早已料到,这个怀揣美国梦的儿子终究难以留在身边,不奢望晨昏定省,床前尽孝。他也没承诺过在美国功成名就之后衣锦还乡,光宗耀祖。

读硕士期间,他凭着几年实务经验,当上助教,倒真的没跟家里拿钱,就业也算顺利,在美国娶了美国人,生了两个美国人,几年后自己也变成了美国人。

跟台湾家人的联络,早年是靠书信明信片,偶尔打个长途电话,慢慢变成给妹妹发电子邮件,再由妹妹奉告双亲。内容不外乎希望父母身体健康,他在美国都好,请勿挂念云云。后来父母年迈卧病,哥哥妹妹轮流照顾,从来不曾要求他回来分担。大哥宽厚慈爱,常常说他一个人在美国要工作,要养家活口,着实不易,他是心有余力不足,不要对他苛责。

这是他第一次带着太太回来过年,两个孩子只知感恩节复活节圣诞节,不愿同行。

大年三十,在父母的老房子吃团圆饭,嫂嫂妹妹张罗好几天,他现身的时候手里捧着一瓶红酒,绑上金银蝴蝶结,太太穿着代表圣诞节颜色的红绿格子洋装,他正准备介绍年分葡萄 庄园特殊气味等等,发现祭祖的桌上已经摆好爸爸生前最喜欢的陈年金门高粱。

难得回来,哥哥妹妹安排了几次春游聚餐,他聊天的开场白基本有两种,一是「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一是「台湾跟美国比……」,前者考验六七十岁兄妹的记忆力,不管记不记得,总会礼貌回应「哦!好像记得,你记性这么好!」后者考验情商,他说台湾哪里比美国好,大家就附和;他说美国哪里比台湾好,大家就转移话题。

过完年,他要回去了,台湾温暖湿润的空气可能有修复抗老功能,他脸上皱纹浅了淡了,头发仍然白,但刺猬似乎卷起来休眠,脸部线条也不那么像德州硬汉。告别的时候,他跟哥哥妹妹道歉加上道谢,歉疚几十年没有照顾父母,回馈家人;感谢手足接纳,重新牵上亲情脐带。

他说明年还要回来,以后都要常常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