叹钱穆遭阿扁攻击 得意门生却不说话
我的几何人生:从贫穷少年到数学皇帝 丘成桐自传(联经出版)
参加中研院的院士会议,我也有很多收获,认识不少一流人物。例如卓以和一九四九年由大陆到香港,就读培正中学,是大我十几岁的学长。他是物理学家,在贝尔实验室做第一流的工作,在美国拿到两个极为出色的奖项:美国国家科学奖(又称总统科学奖)以及美国国家工程奖,连最出色的科学家都难达到这个成就!获得美国国家科学奖的还有冯元桢,他是我在加州大学圣地牙哥分校时认识的生物工程学家!
在人文领域方面,我认识了何炳棣、余英时等大名鼎鼎的学者。何先生最有意思,很快和我成了忘年之交。他说话很直爽,大概也得罪不少人,但是大家都尊重他的学问。何炳棣喜欢和我谈很多有趣的时人内幕,包括我的老师陈省身的八卦。何的著作刚出版时,不愿意和同行讨论,先送给杨振宁和我,看我们有甚么反应。他认为我的意见不错,但有一次我让他很生气。何炳棣很留意北京清华大学李学勤参与主导的「夏商周断代工程」计划,何炳棣认为西晋出土的《竹书纪年》虽已佚失,但仍有很多可靠的地方,但是李学勤他们却不以为然。于是何炳棣叫我写信给北京中央抱怨李学勤,我说我不是这方面的专家,没有资格写这封信。听说他之后找了李政道帮忙,李政道的儿子李中清是何炳棣的爱徒。何炳棣从芝加哥退休后,住在加州尔湾,我有机会就会去看他。他那时年纪九十岁了,两个离婚的儿子和他住在一起,父子三人相处,蛮有意思。他九十五岁去世,我觉得很伤感,痛失良师益友也!
我帮父亲出版的《丘镇英论文集》,何炳棣写了一篇序,另一篇序是饶宗颐教授写的,饶宗颐和我父亲在汕头时就相熟,何炳棣和其他知名学者都很推崇他。有次在推选院士时,某人在饶宗颐的一篇论文找到一些小毛病,竟说他抄袭,害他没有选上院士。从此他也不再参加候选,这其实很可惜,因为大家都知道他的学问高深。
我在中文大学的哲学老师叫劳思光,他的学问高深博大,大家都很喜欢上他的课,尤其他教授的中国古经学,让我获益不少。劳思光上课时会别领结,令学生印象深刻。劳思光退休后台湾已经解严,因此从香港到台湾清华大学任教,二○○二年院士选举时,他的票数不足,到第二轮投票还差不少票数,尤其是文科组的票数不够情况危急。于是我在大会发言,说明中国哲学对中央研究院极为重要,不可以不留意!投票结果出乎我意外,他的票数竟然超过知名哈佛教授杜维明,当选院士。劳老师已经去世,我跟他不算熟悉,以后见面也没有提到此事。
我在台大访问时,友云和我偶尔会参观故宫博物院。饱览这些国宝级的收藏之余,往往想起钱穆先生以前在外双溪居所素书楼就在附近,当然那时他已逝去多年。
回想我一九九○年前几次短期访问台湾,总会抽空去探望钱穆夫妇。他们和先父在香港时相当熟识。钱家在沙田西林寺边,每有节日,我母亲总叫我送粽子、月饼、年糕、鸭子到钱家。当时我十一岁出头,主要是和钱夫人交谈。有次送年礼,她很高兴,和我父亲说我很有礼貌,说我一定有出息。有一年她回送一颗腊猪头,我提回家后兄弟姊妹既开心又惊讶,因为从来没看到过。我父亲有时会带我一起拜访钱先生,他们一谈就是几个钟头,我在旁边聆听,不敢说有收获,却能体会做学问的乐趣。一九六三年我父亲过世,钱先生亲来拜祭,还资助金钱给正困窘的我家,我对钱穆夫妇十分感激。
一九八九年或九○年,我到外双溪素书楼拜访钱先生,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当时他已经目盲,但还是很关心学术问题,着实令人敬佩。那次他说素书楼本来是蒋介石签署让他们在台湾住到过世的住所,但那时立法委员陈水扁质询他的合法性,后来高玉树又因为私自的政治目的在报纸上攻击钱穆,我听了心中很难受,但我不懂台湾政治,不知如何帮忙。后来听说钱先生迁出不到一年就去世(按:一九九○年八月底),令人悲痛!现在回想觉得很奇怪,钱穆是台湾中研院院士,事发之时,位高权重的中研院院长吴大猷为什么不愿意出头说话,尤其台湾很看重的余英时是钱先生的得意弟子。
我在素书楼看钱夫人服侍他,帮忙他写作,她对钱先生佩服之情,不言而喻。当时我曾和她讨论如何出版先父遗作,她很积极帮忙,找了几位钱先生的学生和我讨论,还送了一套钱先生的作品给我。钱先生逝去多年后,我在台北拜候她一次,之后就没有机会再见面,听说她得了老人病已经去世(按:二○一二年八月底)。总之,钱先生一生体现了中国读书人的风骨,钱先生去逝以后,很难再见到这种匹夫为百世师的学者了!(三之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