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視達文西《最後的晚餐》:成就經典壁畫的藝術密碼

《最后的晚餐》从1494年开始创作。根据瓦萨里记载,达文西有时会作画一整天,有时候一整天甚么都没画,对墙面苦苦思索或画一两笔就离开。这种工作节奏让委托者卢多维科忧心,然而达文西很从容地回应他:天才要先将理念凝结成形,然后才表达出来。 图/维基共享

—马太福音26:20

耶稣大约三十岁时最后一次进入耶路撒冷,带着十二门徒准备过犹太传统逾越节。祂给门徒一些有预言意味的指示,吩咐逾越节晚餐的地点。最终,他们来到马可家中的楼房,摆上有食物和饮料的筵席。此时十二门徒还不知道,这次逾越节晚餐将迎接一个重要剧变。

晚餐开始前,耶稣对大家说,「你们其中之一将背叛我」,语毕一席人瞬间陷入紧张、慌乱、思考和各种情绪之中。晚餐之后,他们到客西马尼园祷告,随后耶稣就被抓走了。这顿「最后的晚餐」后来成为圣经中非常著名的故事,也是西方艺术史上非常热门的题材,直到现代,仍不断出现相关的创作或挪用。其中,达文西的壁画《最后的晚餐》最为经典,这也是他与《蒙娜丽莎》齐名的代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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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工出细活:天才的自我修练

1482年达文西从佛罗伦斯来到米兰后,进入统治者卢多维科.斯福尔扎的宫廷。卢多维科在1492年打算将位于米兰中心的恩宠圣母教堂(Santa Maria delle Grazie)及其修道院建筑群,扩建为家族陵墓来彰显统治和财富。修建案由布拉曼帖负责,其中新建的食堂,便委由达文西在北面墙上画《最后的晚餐》。

这幅壁画从1494年开始创作。根据瓦萨里记载,达文西有时会作画一整天,有时候一整天甚么都没画,对墙面苦苦思索或画一两笔就离开。这种工作节奏让委托者卢多维科忧心,然而达文西很从容地回应他:天才要先将理念凝结成形,然后才表达出来。修道院长老对此也很困扰,达文西却语带威胁说着,考虑把犹大的脸画成长老的样子。

壁画最后能加速完成,是因为卢多维科的妻子在1497年过世并下葬于此,卢多维科开始每周一次到那里用餐,也强迫达文西在合约时间内完成工作。达文西在1498年完成了这幅旷世巨作,此时的他年龄四十多岁。对比米开朗基罗在西斯汀教堂屋顶画的《创世纪》,两幅作品所费时间不相上下,但尺寸规模与画家的身体负荷却相差许多,由此可见达文西慢条斯理的创作习性。

达文西《最后的晚餐》所在位置。 图/Google earth

《最后的晚餐》所在位置原本是恩宠圣母教堂及其修道院建筑群中的食堂,为图中左侧黄色建筑空间。 图/SANTA MARIA DELLE GRAZIE

▌世界最知名壁画《最后的晚餐》

这是一幅高4.6公尺、长8.8公尺的壁画。耶稣位在画面中央,左右两侧是十二门徒,这些人物一个挨着一个,排在一张铺著白色桌巾的长桌后方。长桌几乎与壁画同宽,横贯在画面最前景的位置,相当醒目。

人群与桌子是这幅画的主题,却只占据画面下半部范围,画面上半部单纯以墙壁和屋顶构成一个方型室内空间作为背景,后墙上开了三个窗户,延伸室外的自然远景和天光。

耶稣坐在所有人物中央,是整幅画纵向中轴线上的位置。祂的头与两个手掌,可以看作三个顶点,让身体呈现正三角形的形状。这个对称而规矩的三角形,与桌巾的白色长方形色块,以及窗户、屋顶、墙上挂毯等元素,同样都具有对称、几何的效果,共同组成一个非常稳定的画面结构。这幅画的强烈透视感,也是以此为基础构成。

耶稣左右两侧的门徒对耶稣都没有太多碰触,以三人为一组紧紧靠在一起。门徒有的站着、有的坐着,每一位的服饰、发型、姿态、神情、手势都不同,各自展现惊讶、疑惑、猜测、询问等样态。十二门徒布局大体上是对称的,却呈现相当鲜活动态的瞬间,与平稳安静的背景形成鲜明对比,当然也与姿态安详工整的耶稣截然不同。不过,耶稣也有自己独有的神情,他眼神低垂、头部微微倾斜、嘴巴微张,右手手掌朝下伸向一杯葡萄酒,左手手掌朝上伸向一块面包,目光也是朝向这块面包。

画中所有人物排成一排使重要细节一览无遗,仿佛是舞台剧的布景。桌上能清楚看到面包、透明酒杯、餐盘和各种食物,甚至桌巾熨烫的折痕,描绘相当细腻。

这是耶稣说完「你们其中之一将背叛我」这样的宣告后所揭开的一个瞬间画面。他的话语就像丢入水池的石头,而两边门徒的反应,就像随之泛起的涟漪。

《最后的晚餐》局部细节。 图/维基共享

▌以假乱真、令人惊叹的透视效果

从光影和透视设计,可以观察达文西创造杰出空间感的手法。桌脚的影子显示,照亮画面主体的光是由左前方射向右后方。两边墙壁的明亮也配合这样的光源设计。后方最远的墙面离主要光源最远,也与窗外照进来的光源相背,因此颜色最暗。事实上,《最后的晚餐》所在的长方形大厅原本就有窗户,真实自然光会从画面左前方照进来,与画中的明暗变化完美配合。位于大厅底端墙面上的壁画,因为达文西玩弄视觉的巧妙手法,大幅延长了空间感。

画中还有许多引导视觉、强化透视感的辅助线条。这些线条可分为两类,一类用来描绘景物深度,例如两侧墙壁挂毯上缘的间断线条和装饰地面的淡色线条。这些连接远近的线条若置于现实世界中,应该都是平行的,但在画中若将它们无限延伸,会在耶稣右脸太阳穴交会,那就是透视法的消失点。今日在耶稣右边太阳穴上可见到钉子痕迹,墙上还有幅射发散的刻痕,应是达文西作画时留下的残迹。

另一类是描绘景物宽度和高度的线条,例如桌子和屋顶的宽度,或墙面和窗户的高度。这类线条都保持平行或垂直的关系,只有长短之分,越靠近近景便越高越宽、越远景则越矮越窄,非常工整。在观众脑海中,它们构成无数的方形,由近而远,由大到小,产生空间延伸的错觉。这就是达文西杰出的透视技巧。

面对《最后的晚餐》时,左边墙面的窗。 图/SANTA MARIA DELLE GRAZIE

图/维基共享

▌「最后的晚餐」图像传统

「他们就很忧愁,一个一个地问他:『是我吗?』」—马可福音14:19

「最后的晚餐」作为重要的宗教画主题,无论中世纪还是文艺复兴早期,都有非常多作品。根据圣经记载,门徒在听完耶稣的话后,出现相当激烈的反应,然而中世纪的作品,多半描绘耶稣坐在桌子的一端,十二门徒端坐(或呆坐)在桌边,像开会一样。透视效果也受限于技术和概念,远不如达文西的壁画。因此,早期的作品更像是符号的集结,难以令人联想到真实发生的场景。

13世纪圣马可大教堂,最后的晚餐马赛克 图/维基共享

1303年乔托最后的晚餐壁画。 图/维基共享

14世纪中,佛罗伦斯画家塔迪奥·加迪(Taddeo Gaddi, 1300-1366)为圣十字教堂(Santa Croce Refectory)画的最后晚餐湿壁画,成为当时代的图像典范。他的作品已出现达文西《最后的晚餐》基本构图概念:耶稣坐在长条形餐桌一侧的中正央了,其他门徒相觑议论;坐在耶稣右手边的约翰,姿势与其他门徒都不同;即将背叛耶稣的犹大一只手拿着钱袋,里面可能装着出卖耶稣所赚取的三十个银钱,另只手伸向餐盘,是自证背叛者的征兆。与达文西不同的是,塔迪奥·加迪画中与耶稣并排的只有十一位门徒,犹大独自坐在对面,和大家保持距离。也只有他,头上没有光圈。

在塔迪奥·加迪之后,佛罗伦斯出现大量相似的精彩作品。1480年和1490年代初期,佛罗伦斯的两幅壁画不仅延续塔迪奥·加迪模式,还将场景置于虚拟建筑空间里,并在建筑后方延伸自然远景。这些作品已有更成熟的光影和透视技巧,然而相比之下,达文西的空间设计最具震慑人心的效果。此外,他创造三人一组的布局、人物激动的手势及肢体动作,尤有甚者,达文西将犹大置于所有门徒之中,并让所有人物头上都没有光圈,这完全改变了传统构图,仿佛是真实世界生活场景的定格。

虽然最后晚餐在达文西笔下,比前期艺术家呈现更多人性,但仍有一些表现宗教意涵的手法。诸如犹大和耶稣的手同时伸向面包等符合福音书的细节;耶稣与门徒之间的距离,也似乎区分了圣者与凡人的领域。最特别的是,达文西技巧地在耶稣头部后方安排窗景,是整幅画中最明亮的色块,而且窗上有座拱形山墙,呈现近似光环的效果。如果顺着山墙曲线将它画完,将会得到一个围绕耶稣头部的圆形。凡此种种几何图形的应用,显示达文西充分利用新柏拉图主义概念来赞扬耶稣。

14世纪中期塔迪奥·加迪最后的晚餐壁画。 图/维基共享

1493–1496年彼得罗·佩鲁吉诺最后的晚餐壁画。 图/维基共享

1480年多梅尼科·吉兰戴欧 (Domenico Ghirlandaio)最后的晚餐壁画。 图/维基共享

▌「达文西密码」与舞台设计

这些隐晦手法以约翰的描绘最受人瞩目。达文西《最后的晚餐》的约翰在门徒之中相当独特,他坐在耶稣右手边第一位,模样中性、年轻,眼神低垂仿佛是在悲伤或是睡着了,这并非达文西首创。事实上,经文在描述最后晚餐场景时提到:

—约翰福音13:23

虽然并未直接点名身分,但后人普遍认为「耶稣所爱的门徒」就是约翰。另一指认依据来自16世纪一幅《最后的晚餐》复制品,画中也将这位圣徒标示为约翰。

从中世纪到15世纪,将约翰画成靠在耶稣怀里的年轻人几乎成了基本范式。在稍后杜勒版画中,甚至看到耶稣将约翰搂在怀里。达文西的约翰离耶稣反而是罕见的遥远。所以,电影《达文西密码》(The Da Vinci Code, 2006)观察到《最后的晚餐》里约翰的不寻常,从而把他移到耶稣另一侧肩膀旁靠着来诠释,某种程度上,确实是更古老的图像传统,但电影进一步将这个人物解读为抹大拉的马利亚,还认为她和耶稣生育了后代,确实是一般文献难以证明的。

《最后的晚餐》种种具有舞台效果的画面安排,与达文西的舞台设计经验脱不了关系。他在圣经描述的空白中,插入许多戏剧元素,特别是以手部变化来表现情绪与剧情。桌子前倾以现桌上物品,以及十三个人挤在饭桌一侧的设计,都相当不合常理,是刻意让观众一目了然的安排。

16世纪中叶不知名的艺术家复制达文西壁画。这是一件重要的作品,因为它是第一幅在每个人物下面都包含使徒名字的作品,我们今天仍在使用。 图/维基共享

▌后世的传统挪用

《最后的晚餐》创造了一个人物群像的经典模式,在当时代就造成轰动,大量的复制品流传到米兰之外。不久之后拉斐尔的《雅典学院》的布局概念及戏剧感便与之相像,且画中人数更为众多。今日许多创作也不断模仿或二创《最后的晚餐》,例如漫画《黄金神威》(ゴールデンカムイ,2014-2022)的吃饭场景,据说画家也在画面中暗示了每个角色的未来走向。在电影中更是常见,如《浴血任务2》(The Expendables 2, 2012)、《守护者》(Watchmen, 2009)等都可见到。

1510年杜勒最后的晚餐版画。 图/The MET

1511年拉斐尔《雅典学院》。 图/维基共享

《黄金神威》漫画版、动画版致敬《最后的晚餐》场景。 图/《黄金神威》

《浴血任务2》电影宣传图像。 图/《浴血任务2》

电影《守护者》一幕致敬最后的晚餐场景。 图/《守护者》

▌《最后的晚餐》保存、修复与争议

1498年《最后的晚餐》完工后,不到20年就开始恶化并需要修补。16世纪中瓦萨里在《艺苑名人传》中就形容画已损毁成一团模糊的痕迹。17世纪中耶稣脚下甚至被开了一个出入口,还记录写到壁画的颜色已快看不见,人物已无法辨识。

如此脆弱的原因,在于达文西《最后的晚餐》并非传统湿壁画,而是一种干壁画,将油性蛋彩颜料画在以干石膏作为底层的墙面上。因此,颜料不会被石膏吸收,而是叠加在上面,所以比一般壁画更脆弱,颜色很容易剥落。传统湿壁画在风干过程中石膏会吸收颜料,成为墙壁的一部份,非常坚固,但达文西的作法只是在表面形成一层薄膜,遇到湿度和温度的变化或是空气中任何的介质干扰,都会破坏画作。

达文西之所以要采用这种创新的方式,主要还是配合他缓慢的作画节奏。因为传统湿壁画虽然可以长久保存,但缺点就是需要画家把握湿润的时间,快速工作,一旦画面变干,后续便难以更改。而达文西总是不断思索修改。

而且根据博物馆的说法,达文西为了营造木板油画特有的光泽效果,因此需要涂抹与湿壁画不能兼容的油料。这其实是达文西的实验与创新,可惜不甚成功。

几百年来,画作保存也面临许多人为威胁。法国大革命期间这个食堂变成监狱,据说耶稣的眼睛还被刮除;拿破仑军队占领食堂作为马厩,据说还向使徒的头部扔砖头;一战时食堂成为红十字会的医院;二战期间最为惨烈,食堂在1943年遭到轰炸,屋顶和东墙被炸毁,《最后的晚餐》所在的北墙以沙袋支撑,奇迹般的幸存,建筑也保有基本结构。

1940年防御空袭的保护措施。 图/SANTA MARIA DELLE GRAZIE

事实上,18世纪上半至今,历史上至少有七次大型修复纪录。这些修复一直存在争议,毕竟壁画很早就开始毁损,使该议题相当复杂。根据博物馆说法,第一次的「修复」实际上是重画了一遍,在当时代就饱受批评。后来多次的修复情况也不理想。19世纪初甚至有人试图把画作从墙上剥离下来,在画中留下明显刻痕。

最近一次是从1977年开始,义大利政府与民间企业合作资助长达22年规模最大、最科学性的修复工程,仔细去掉画作表面累积几世纪以来修饰的痕迹和脏污,直到1999年才出现如今的样貌。画作上布满的大片斑点,是修复后即存在的样子。

义大利官方对于此次修复相当满意,但回顾当年的媒体报导,可发现美国、英国、法国都出现反对声浪。1999年纽约时报报导罗浮宫艺术修复顾问批评说,移除大部分之前的修复痕迹是一个错误,因为原作的残存太少,已经没有美学意义,「这不是达文西的作品,只是底层原始作品的碎片而已。」「如果你什么都没有恢复,为什么要移除历史性的绘画?16、17和18世纪的修复者忠实于他们当时所看到的。」

不过这真是一个难题,毕竟在瓦萨里时代,原作便已面目全非,19世纪狄更斯「除了因潮湿、腐烂或疏忽而遭受的损坏外,它已经被修饰和重新粉刷,而且如此笨拙,以至于现在许多头部像都已明显畸形了。」因此,历代修复的痕迹或达文西仅存的底层残迹,都有不同意义。从后见之明来看,我们仍颇受现存图像的感动。

▌《最后的晚餐》之后义大利的惊天动地...

达文西在1498年完成《最后的晚餐》之后,马上迎接义大利惊天动地的1499年。法国国王带着大军入侵义大利,米兰首当其冲,米兰公爵被迫出逃,也开启达文西一段新的求职之旅,在米兰、威尼斯、佛罗伦斯、罗马之间移动,不仅是创作《蒙娜丽莎》的契机,也开始与米开朗基罗的激烈碰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