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现流仔能超越现流仔─《漂流的雾派》读后
王罗蜜多《漂流的雾派》书封。(秀威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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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成兄曾被台语文学的研究者画分为慢熟/晚熟的新世代作家。穷实,这凸显了一个重要的意义,即「星星不因显得像萤火虫那样而怯于亮相。」(泰戈尔)
也就是说,与文字、文学的因缘俱足后,台湾诗坛迎来了一位优秀的「年轻」诗人王罗蜜多;而由于永成兄也写小说,且获奖连连,因此台湾文坛同时也迎来了一位杰出的「青年」小说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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拥有岁月的历练,以及时间的加持,永成兄一出道就展现出殊异的个人风格,我印象较深者有三:1.新闻诗、2.台语诗(与台语小说)、3.散文诗。这三道内容或形式上皆有所不同的写作进路,在在呈现了对于文学的思考,以及表现方式。
很明显仍属现在进行式的,便是台语诗与散文诗;而此两者合而为一的台语散文诗,更成为了《漂流的雾派》这本诗集的主体(之一),以及变体。
以语言来看散文诗集《漂流的雾派》,有华语也有台语,此即诗集里「华语篇」与「台语篇」,这可视为整本诗集的主体;变体则是混合/混融台语与华语的「混搭篇」。混搭二字,系王罗蜜多采用/沿用诗人苏绍连《我叫米克斯》里的名称而来;此类作品,诗人向阳称为混语诗。
永成兄台语华语兼擅,是优秀的双声道/双语作家,因此,混语诗的写作于他而言,当属再自然不过。尤其,永成兄台语造诣精深,口说与书面语的词汇量充足,语境常能灵活运使与切换,复又注重文学技巧,因此,混语诗在《漂流的雾派》里的表现,亦有可观。我个人也写作混语诗,且同样是混语散文诗,因此读到这本诗集里的混语作品时,感到十分亲切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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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漂流的雾派》纪念挚友雾派,情谊动人,雾派其人/奇人,特立独行,是永成兄「多年来拍尻川无越头的烧酒朋友」,也是「诗文写作重要灵感泉源」,情笃至交倏忽离世,实恸也。
吾友张经宏今(2023)年5月告别人间,让我很长一段时间(迄今)一直深刻觉知何谓巨大的怅然,何谓庞杂的失意,何谓世情的零落与星散;这种感受,犹如楚辞之云:「白露既下百草兮,奄离披此梧楸。」或如白居易之喟:「冷落灯火暗,离披帘幕破。」
情足使感念,义堪遣悲怀。有些朋友注定会长住我们心中。
因此,《漂流的雾派》里多处写到雾派,形象生动鲜明,例如:
我趋前观察他的内心,翻山越岭三日夜才发现,哎,果然有风。且这风经冬阳照射,已逐渐吹醒满山醉意,复以今日之风驱走昨日之云。(酒扇)
雾派夜来持四十二章经端坐树下,举杯向天,有兵驻守银河岸,一身大布太古风。(无相之象)
亡国之后,雾派随即办悼念展,名日负山春。布展时,举笔四顾心茫茫。
(登基)
雾派解释,遮的狗蚁字是伊食豆腐喷出来的屑屑仔,非常整齐清气,任你检查任你详细,这是一种无法度抵抗的清气,我必然胜利!(裾角文)
雾派顺风雾一喙酒,面腔雾雾雾,声音薄缡丝。(达摩曲跤)
雾派讲,艺术是ONN-ONN-ONN,毋过参蠓无关系。我讲,艺术是厚突突的toast,毋过参麦仔无关系。绁落逐家拢想着韩干绑伫柱仔头彼只「照夜白」。就讲,雾派是绑伫将军柱的勇跤马。(洋葱帮)
伊全全酒味的喙澜层层波,溅入手机仔阁喷对大目降王罗蜜多的画室去。
(读片刻无所得)
雾派随就攑笔伫花坩顶头画一欉兰草,阁兼落款:「空谷出幽兰,食墨生黯光,居红尘而不染。」(乌白花)
这些描摹与形容,无不使雾派翩然╱跃然纸上,彷若来到读者眼前,与此同时,我们竟也能看见这对换帖如何借由对话与自述╱旁述,道出各种见解与艺术观╱诗观。此外,这些关于雾派的言行描绘,举措品评,常与文本互嵌贴合,无碍题旨抒发或主轴的开展并陈,有效增益了文本内容对于命题的反馈。
这些字句,这些情节,这些隐隐然的意念交通,这些引燃于表象却能延烧至内里的思索与观看,无不指向艺术即生活,生活见艺术的生命观与艺术观。
《漂流的雾派》里这些(这款)风格╱风味的段落,教我想起诗人陈黎在谈及聂鲁达时所形容的,「他拒斥理性的归纳,认为诗应该是直觉的表现」、「对世界做肉体的吸收」、「在诗歌的堂奥内只有用血写成并且要用血去聆听的诗。」这关乎秉性也关乎执着,是血与肉的呼吸,也是对艺术与生活的礼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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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罗蜜多自述「多年来我以流动随笔的方式产生不少作品,并称之为现流仔。」确实,现流仔的写作方式,所形成的意随句流(动)、逐段成义(理),俨然已成为王罗蜜多诗文的一大特色,堪称「现流仔体」。
关于此,我曾在一篇讨论王罗蜜多《大海我阁来矣》的论文里,提出这样的观察:
这种情形,来自于王罗蜜多在写作《大海我阁来矣》期间,在海边、海滨或是海口,随时随地观察、思考与写作的习惯,就像「现流仔」一样,富有强烈的当场╱现场性,以及立即性,并且写完即刻贴于脸书(FB),凭借直觉╱感觉进行书写与发表,不刻意考虑写作的方向与其他问题;王罗蜜多写作《大海我阁来矣》的方式,总是专注于当下╱现下,将感受化为直截表达的文字。
证之于王罗蜜多「现流仔体」的作品,风格确属如此。读者可能还记得,王罗蜜多过去也曾自剖其「现流仔」的写作心法:
文学日常,是我的创作理念。我的作品经常是「现流仔」,不管在街上,在湖边,在海滨,经常是用手机随想随写,随时po在脸书上,如发现不妥,再加以修改。这些台语文字,成为散文或散文诗或分行诗,任凭感觉流动,并不刻意为之。
尽管起心动念或写作方式都不刻意为之,然而,细读《漂流的雾派》可知,王罗蜜多的「现流仔体」显然又沐汲了不同的「设计」与「加工」,不只是纯任自然的抒发。
「设计」指的是照顾到了结构与段落,让整个文本呈出/层出有机;「加工」意味着加料,也就是丰富了技术面的艺术手法,让文本更耐读,更留余韵。〈我带着音乐走我即是音乐此为音乐名为蜂〉就是很好的例子:
我带着音乐走,长笛、小号、沙铃,还有乌克丽丽。声称喜爱音乐的友人,
花猫、土狗,小牛犊都来了。我知道自已五音不全,并且是严重的节奏无感症者,但他们都深感乐趣,包括乐器和听障者,所以我也乐得充当一个众人瞩目的行走的乐师。
我即是音乐,在眼耳鼻舌身意,在蕴藏的人生进行曲里,在漂浮的魂魄之间,无论何时何地,他们经常窃窃私语,喃喃,自动性的音乐。音乐,生活即是音乐,哀伤喜乐、愤恨释怀,每个符码都不断的组合音乐。
此为音乐,此为诗,为我指端的键打,文字的跳跃和移动,它们还没出现就在丛林里发出各种不同的音频让水流四窜让枝干和鸟兽蠢蠢欲动让神鼓摆出壮烈的姿态。音乐说,色啊,声啊,香味触法,一切有为者尽是音乐。
名为蜂,嗡嗡是对宇宙的回应,并非虚言,音乐只是无意中生成。这个世界本是一个没有边界却不断产生共鸣的,空。
这首诗彰显自然之音,歌颂自然与物种原始的模样音声,意欲除却任何人为与非自然因素,倾向摒除制造的、过度包装的载体,希望还以「本来面貌」,归于本真。
我们很难只以「现流仔体」品读这首诗,究其因,诗中的结构与层次有效也有机的带出了末段「空」的真义,同时,更显出了前三段「设计」与「加工」的层层递进,渲染渐强,让整首诗落实以技术面丰富其艺术表现,而成就一首文学性与陌生化都适切适好的佳作。
这是〈我带着音乐走我即是音乐此为音乐名为蜂〉优异之所在,也是《漂流的雾派》里许多诗作(如〈恹气歌〉、〈洗车〉、〈通电的目睭〉、〈先知〉、〈画图有理〉、〈大粒卵〉、〈核〉、〈午夜场〉、〈三角形〉等)共同的特质:不过度晦涩,亦不流于过分浅白,字里行间常留些许值得玩味、想像之处,能让读者产出自己的意会。
杰出的文学作品,往往具有这种属性。
是的,杰出的文学作品,往往是这样的属性。从〈我带着音乐走我即是音乐此为音乐名为蜂〉与这本诗集里其他众多精采的作品,可看出王罗蜜多之能写、会写与擅写,以及诗之外的跨足小说,华语之外也娴熟、关心并投入台语书写;更难得的是,王罗蜜多重视(且能兼顾)作品中的艺术性与文学性,使他的「现流仔」写作能同时超越「现流仔体」的文字承载与形式意义,而能表现出更多元丰沛也更精炼的艺术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