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知里的美丽

Salt Hotel,玻利维亚Uyuni城市郊区用盐盖成的旅社外,有一区满满的国旗正在飘扬。(作者提供)

「It is amazing!You must do it.」留着小落腮胡,脸庞俊秀的德泰混血男孩站在我面前,眼眸晶莹、指天比地的手势中透着雀跃。一旁另一个斯文德国男孩在他说完后,真挚的再来剂强心针补充:「It is well worth a visit.」一面之缘的香港、台湾旅者虚浮恫吓,意有所指这趟旅程犹如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气概,后才收起夸张表述,诚挚说:「但美景值回票价啦!」我是犹犹豫豫要不要踏上这趟大家口中苦行僧的三天两夜高原行程,因为,一路从中美南行至秘鲁进入玻利维亚后,因缘际会遇到旅程从南美智利北上要往秘鲁的旅人们,从智利沙漠城市San Pedro Atacama参与高原小巴士行程要往玻利维亚、秘鲁的,没有一个不一面赞叹这一路壮阔傲人又拥有奇特景色、又一会提起这趟艰困的苦行旅。一个台湾男孩戏谑说:「就是痛着但爽啊!」那时,我鄙笑回他:「神经!痛怎会爽!」男孩回我一个深不可测的「你会懂的眼神」后说:「去啦!你不会后悔的。」

几日后,我和男孩在玻利维亚Sala Uyuni的青年旅馆互道再会,但我们都明白,没人知道下次见是何时。那时,我的旅行已迈入第四个月,不断与各国旅人短暂相遇、擦身而过,是出于礼貌,也可能是旅行的一种各国朋友收集?就像我在各国一定要买徽章国旗的战利品概念?一路被大家开口要Instagram,那是早已超越Facebook,拥有极多年轻人爱戴的社交软体,只是,我的古董手机不堪负荷太多下载软体,我也没想过要喜新厌旧,于是,一直没有。就这么一路老派的留给有缘人我的Email。直到在南美最南端的乌拉圭Montevideo,一个刚满二十岁的瑞士靓女问我:「你有Instagram吗?」我回:「没有。」女孩有外国人的幽默,笑着说:「现在只有我奶奶才没有呢!」

留给了男孩Email,互道保重交换旅程,他循着我来的路线,一路北上要往秘鲁去了。我则和在秘鲁Cusco相遇的台湾女孩Patty决定结伴,两人共闯这趟高原之旅。出发前,艰难困苦的描述听太多,当真在高原上遇到了一路既干又冷洌的寒风、旅途食粮粗糙、夜里就着没有地热的房舍用比体感更低的水盥洗、两个凝寒冻得人瑟瑟地颤得夜不知睡眠为何,三日里凭着意志、见着夜色溶溶醒来赶路,我和她相互扶持,她是日后能与我笑谈起这趟如梦似幻的高原生活,唯一知己。

我们在Uyuni小镇唯一繁荣、充斥一家家待价而沽的旅行团街上,报名了往智利的高原行程。出发那天早晨,高原行程之一是车行入盐湖,一路往西南方前进往智利。因为前一天和Patty已参与了凌晨三点就得集合前往盐湖、晚上九点人就已在盐湖等待赏星、看日出的行程,于是,当导游兼司机下达指令要大伙儿下车后排排站拍特殊照,我成了最不合群的那个不愿再拍,宁可当个脑内摄影者,想好好站在一百八十度无死角、不出两分钟就足底冻难耐的湖沼里,存入世人一生必来一次的奇景:天空之镜,玻利维亚最为人熟知的景点,是日韩旅客人生必去梦想清单之一,所以,在玻利维亚遇到最多的是日本人、韩国人。出发后我一直不知道我的旅程会怎么走,我甚至不清楚盐沼为何动人,也不明白为何非得来。Uyuni,是我遇到的外国旅人里,南美行不需一定要进入的地方,因为,玻利维亚这座与黄沙共处、寥落的贫瘠城市,除了盐沼(Sala de Uyuni),因雨季带来的丰沛雨水满斟了无涯无边的盐田成了拥有特色纯白镜的湖,如一片洁净无瑕的海连着蔚蓝的天,因此吸引各国旅人到访,就为在这片处处无庇荫的梦幻之地拍上天海交接的奇幻迷离影像。盐沼也因位于高原上,周边完全没有大山遮挡视野、百里外没有地上房舍的点点灯火在夜里抢星光抢风头,是绝佳赏星。无光害的地理优势,那是一处不需分季节就能轻易一窥银河之美的地方。比起秘鲁Machu Pichu壮阔傲人的景观遗迹、蒙上失落的印加帝国神秘历史文化的举世闻名,Uyuni有的尽是干枯的土地,日日随风扬起的黄土砂砾、单调一成不变的街景,与雨季里因一睹天空之镜营美景而来的观光客。

日头当空的无边境盐湖,在成熟的日光照耀下更显洁白了,若不戴上墨镜遮蔽反射的光芒,实在是难以睁开眼,站在看不到尽头景象的盐湖里,尽管拍出的每一张照片尽是日光盛盛、景色明媚,我却怎也忘不了那几日的冻寒、冷风,与脚底下踏着的冰冷湖水是多么螫人。

一团五人,包含司机兼导游,我们殷实把车塞满,旅伴除了Patty,还有三位香港朋友,在四档传动的吉普车带着我们横越盐湖,出了盐湖前,我们如最熟悉的陌生人,因为,两位香港大哥和大姐是好友是一起来的,他们在盐湖拍成了湖里的一幅画,直到上车,一开始只讲着广东话,后看我和Patty两人说起中文,这才热络。聊开后才发现,各个都是盐湖一生得来一次的拥护者,他们查资料、看资讯,最后连同这趟车路况不明朗、艰难高原行也是拚了老命也要尝试。果然,与高潮迭起的景色相遇,在每一次窗边大荒大漠感的寂寥使人心慌,与不断出现「还要多久才休憩」的想法后,开始一幕幕出现令人惊喜不已,如同深陷一场精心安排的剧情里,可看久了总得要腻了,又舍不得关掉,最终就在某一刻你决定想弃剧按了off倒头大睡时,又来了个全新视野触动全身肾上腺想大叫那样的刺激。

高原的风景恰如其分的出现在你怀疑为什么要奉献全身、屁股和睡眠,忍受极地的低温,下一秒,就被外头遍地血色红的一亩亩高粱田震摄了、又一个眨眼,一群不知哪来、以为荒漠大野并没有的可爱草泥马立刻吸引大家,而我也不知为何慌张起来,赶紧为大伙儿跟导游翻译:「Podriamos bajar,por favor!」(拜托!我们能下车吗?)。 就是这一场场如特意安排的惊喜,我们早忘记外头阳光欺瞒,冷风和风沙明明不留情地一次次刷过双颊,却都心甘情愿的开启观光客模式。

我甚至为了玻利维亚和智利间唯一一条用来运送高粱与盐巴铁道的轨道,和一窝各国旅客排队,只为了拍出荒漠铁路绵延感。然后,不管正中午的枯旱黄土高原一会儿骤热、一会儿冷风袭来,在铁道旁那一堆废弃的旧火车遗迹处,拍得不亦乐乎。以至于抵达最高潮,用盐巴砌成的盐屋景点时,我的古董Iphone4已经休眠。可那并不影响兴致,丰盛的景色让我忘了相机坏了、手机当了的沮丧、也安慰了每一次几乎要呕吐、不适应长时间挤在小车厢的身体。 又到了一个放风点,马不停蹄的拍、找寻旅人们口里的国旗田——那是一处伫立在盐田、在湛蓝天里飞扬的多彩旗帜,重复的上车闲聊或假寐、下车找妥景点按下快门的寻常节奏,我和Patty很快抓紧半拍的空白音,找到了台湾国旗身影,开心的各角度都留下了合照,心满意足。

我们是逐日的夸父,坐在马力十足的车厢里,和沿着峭崖岩面那头追赶我们的落日在高原里狂奔,偶遇到其他奔驰的车辆,迅间扬起的黄沙风尘是一场风暴,覆盖辽阔视野里唯一的道路,只能慢下。一段极为漫长的蜿蜒道路,若身边的人忘了呼吸,耳里能听见的只有车轮滚在石土澎隆澎隆的声音,但心里想的却是那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萧然大漠寂寥。

白日里的微薄甜头,夜里寄宿的简易旅人宿舍外头罕见的无暇星空,就算现在闭上眼,那片阒黑广阔的高原里关上车灯,大地只剩星光点点的回忆,不亚于在盐湖上彻夜等候的银河带,那些美好,在我抵达智利北部沙漠城市San Pedro脱下笨重的毛衣、防寒衣物后,才发现双手虎口早就冻伤长了冻斑,脚底板更是如披过累月风霜的辛勤劳苦人的粗糙脚面。

如梦却真实在生命里发生的三天,日日脸上铺的是冷冽寒风,擦上的是顶头看似无害的日光,如今想起甘之如饴。因为,那些数不尽的未知美丽,在看见高原里因地质与日光折射而扬名的七彩湖、高原特有的红鹤、寒冷气候里出现的地热地形、和突然冲破地表喷射出来的地热,旅程里的彩蛋不断,我终于明白那痛又爽的感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