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柔靠岸(上)

作者递点心给捡拾白玉文蛤的妇女,相互体贴。(张荟茗提供)

张荟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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挖赤嘴踏查

芳苑海域因季节不同,水生物具多样性,我与素昧谋面的秋岳渔人,约在芳苑乡新街海堤见面;中午时分,缓缓沿着泥淖移步,浅浅浪潮抹去脚印。他豪爽说:「带你去看一群整日在泥滩上打滚的阿桑,她们捡野生蚵、挖赤嘴,连眠梦也在赶路,这款工作都市人难承担。」

像神秘启蒙者在召唤他的学徒,而海洋与丰富的水生物,在一片沙尘中等待着。他终年在海域上奔波,以渔捞为业,皮肤古铜色粗糙,胸肌健壮,腰身高挺,两眼炯炯有神;面对海域有丰富记忆力,举凡潮汐风雨或风神魔音穿透,都从容孤独面对,展现海上男儿的包容力。自荒野沼泽望去,孤零的身影如一株冷杉,纵使生命如浮蚁卑微,他没有惊恐,只有镇定,浪潮拍打身体,仍梦想与悠然烟波永存。

彼此简短寒喧,望向一片大海,今天的海很灰色,潮水退去后留下一条S型浅灰线条水路,脚架还不及架好,已被强劲海风吹掠而东倒西歪。秋岳无惧指着远方,蚂蚁般小黑点说:「她们回来了。」随着水路慢慢往前晃动,如蚁群结队身形越来越清晰可见。潮水再起,挖赤嘴的阿桑肩膀沉甸甸的拉着,随着S形水路简直步履维艰,泥滩地穿着止滑胶鞋赶路,仍然不时摔倒在地,偶尔趁势爬起来坐在泥滩上歇息,喘口气。

如同沙漠中跋涉,举步维艰,可她们找到生命中一片宽阔水域,捡拾、翻挖任何海产都不贪多,能力可以负荷就好。当春风拂面,赤嘴蛤躺在柔软的潮间带,进行一季生养,卧藏软泥中拥抱月光,吞吐潮水,成为大地精灵。挖赤嘴(原名野生环文蛤)的妇女们已备好体力,展开长达半年与海洋搏浪,炙热阳光却如白蚁,啃食她们白皙肌肤。

站在堤岸细细观察,时间无疑是我们垂钓的海洋,渔妇们生活在深不可测的海湾里,柔软身段弯腰、跪爬、挖掘,自黎明到黄昏。走在最前面的伙伴回头示意,放慢脚步,拿起矿泉水仰头畅饮,说几句笑亏的话彼此消遣。如同战场上的军人处于恐怖边缘,也掏出威士忌仰头饮酒,缓解自己紧绷情绪。

让后面赶路的人不因脱队太远,产生心理压力。离队伍最后方,两位身形佝偻,动作缓慢,一前一后使力拖着赤嘴。站在前方的阿伯总会停下来等候。「牵手啊款款来,海风真透,我做前,妳随后,翁某仝心行,较远都会到,免惊哦。」老渔人轻声安慰。

妻子纤纤玉手早已磨成茧,由于赤嘴性喜躲在泥团里,需靠铁耙不断掏挖,偶而碰到尖锐贝壳刺伤,随手拿起绵衫包扎,止住鲜血,仍然继续耙梳。这时,两个独立的影子重叠起来,共同抵御一切风雨与苦厄,这样的举动真是体贴入微。他们全身包裹着花巾,因为挖掘泥滩赤嘴,溅起泥水如墨汁喷花了脸,分不清衣服底色,长年与海洋潮汐对决,与泥滩搏斗,多少风雨岁月仍然携手向前。

八十岁阿桑们躬着背,在强风袭击下左右摇摆。双唇开始龟裂,眼睛也倍觉干涩,跋涉S型浅灰水路,苍茫间别有一番萧索。近身一看,黑衣与脸上重重污泥如同泥人,在沧海泥路奔行,眼睛所看到的都是宝,诚如阿桑告诉我:「惦海边仔若骨力,亲裁嘛有钱趁,免望政府福利啦。」芳苑乡没几间工厂,工作机会僧多粥少,环境练就她们以海维生本事,举凡生活开销、孩子注册、娶媳嫁女,只要走向泥滩地打滚,点滴积累就能应付。讨海营生虽辛苦,每日拖回的赤嘴盘商到家收购,马上有现金收入。说大海是她们的提款机也不夸张。

大城、芳苑乡广阔的潮间带,也是孕育野生蚵、赤嘴等水生贝类的重大海场,让他们世代取之不尽。她们靠岸后就着一滩海水,收成的赤嘴装在绿色塑胶网,用力提起左右摇晃抖甩,利用海水洗涤赤嘴污泥,随着力道溅起污浊水花。赤嘴相互碰撞发出喀喀声,之后她们坐卧泥滩水,像孩子一样朝自己身上泼水戏水,清洗一身污泥,海水虽咸咸总比黏稠稠的泥滩土轻盈。

他们大部分时间由互相靠拢,分开、交错、永远互不干扰,打滚在海滩迷阵里,相信勤奋让生活变得安定,透早就在一望无际海域挖掘,循着落日的表盘时针,判断潮汐起落,就能找到安全回家的路。许多渔妇不和梦交易,不被繁华和脂粉所困,只能在污泥里映照夕阳余晖,及偏僻遥远的海平面。在上帝和时间面前,捞取生活无限蕴藏。

秋岳指着第一个上岸的人说:「黄粮富,外号『赤嘴达人』。」他自承:「早上五点走向外海,上岸时已是下午两点,我因年轻脚程快,回程也需走一个半小时。今天收获不错,回家后先将赤嘴冲洗干净,再以海水喂赤嘴吐沙,真厚工。」

阿富说:「今天收获约八十斤,一斤收购价四十元。」「挖赤嘴是软土深掘耗费体力,阿桑们体力较差动作慢」,可挖到五十斤上下,从年轻到老已习惯海洋作息,随着潮汐上下班,想多打拚努力也不行。阿富算是中生代专业渔民,大海就是他的耕地,整年在海上轮作,冬季捕鳗鱼苗。本来挖赤嘴在自家新宝海域随手可挖,如今随着环境冲击变迁,必须跨区到芳苑、汉宝海域到处寻找挖掘。

■失落的背影

阿伯夫妻缓慢靠近,看他们一身泥泞内心感到无比的尊敬,阿伯仔讲:「食老无路用,阮某行路较慢爱等伊,今仔日风真透,滑倒几次所以拖着卡吃力。」

「今仔日收成按怎?」伊讲:「袂䆀啦,五、六十斤,阮牵仔的体力退化。挖差不多三、四十斤,伊就骨力讲欲陪我来挖。」

「阿伯您岁数有多大?」伊应讲:「阮两个喔加起来快两百岁,有勇无?」说话幽默。

他们靠岸后,力道带劲者一手将赤嘴扛起,匍匐上下攀爬肉粽角(海岸线满布消波块,外型酷似肉粽),动作俐落,跨越长长的防波堤上岸。年长者先上岸丢下绳索,下方伙伴接着绳索,相互协助靠绳索将赤嘴拉上岸,年长者居多,这也是另类生命共同体。多数人只在沙滩、堤防观望海洋,而下海渔民用波浪、盐沫、烈日风霜,熬过台湾海峡四季,自热带风浪到严冬黑水。

忽然间有人唤我大姐,实在认不出对方,只能傻笑点头。她说:「我是夜市卖甜甜圈的文萱。您常光顾我的摊位。」花巾覆盖下,海女只剩一条视线两只眼睛,一身污泥每个人看起来都一样。

「文萱?多年未见了?怎会在此遇见妳,太惊喜了。」文萱说:「大姐稍等,我把赤嘴扛上去后,我们在岸上聊一聊。」坐在堤岸边听她娓娓道来人生坎坷,她说:「甜甜圈是与新婚夫共同经营,第二段婚姻格外珍惜,与前夫生的女儿已念国一,三人共组小家庭。小生意火旺,小本营生需靠自己张罗,体力、工时付出长。认真经营生意和家庭,珍惜得之不易的第二段婚姻。如梦的婚姻却只维持一年多离婚收场,花掉所有积蓄,带着女儿和受创的身心,回到小渔村疗伤止痛,重新回到海域讨生活。

一个憧憬婚姻的海女,却被现实生活折磨得疲累不堪,靠着跪爬挖赤嘴,只要弯得下腰,一天挣个一两千元,生活暂时安稳无虞,她真切感受到大海包容,提供生活资源的感恩。回想她在彰化夜市摆摊,打扮多么亮眼青春、甜美,如今一脸沧桑仍难掩风华,但愿一切苦难随风而逝,即使双脚深陷泥淖里,仍然仰望远方彩云。

一周后,为探访海女如何在泥滩地挖赤嘴,卷起裤管与婆妈们挤在秋岳的铁牛车上,随着两边旗竿记号,迎面展开水路引道奔向外海,拍摄挖赤嘴纪录。她们人手一叠「经衣冥纸」温和诵念阿弥陀佛,一路随风扬起洒下大海。

台湾四面环海,在茫茫大海中独自作业险象环生,信仰是唯一靠岸的港湾,芳苑乡渔民习惯出海作业时,除了拜妈祖外,还向大海洒上「经衣冥纸」,海难亡魂落水全身湿透,祭经衣冥纸是给海上冤魂温暖,希望他们能换上干爽的衣服保暖,祈求亡魂慈悲,保护他们平安上岸并能满载而归。

六轻巨大烟囱群就在前方,铁牛车停靠站到了。第一次踏上离岸六公里的辽阔外海,她们鱼贯而出,准备好随身工具,腰间系上一罐瓶装水,还绑上绿色尼龙网袋,一个铝制大水盆。各自拉着大水盆朝前方快速散开。婆妈们的背影就定位,或蹲或爬一铲一铲举起落下,挖掘海上黑金赤嘴。

不懂海象的我,只顾拍照愈走愈靠近泥滩地,当我停滞不动专注涉猎镜头时,已经深陷泥沼全然不知,准备起身抽腿,用尽全身力气仍无法自拔。已陷到膝盖动弹不得,只能向秋岳求救,秋岳见状将他的大脸盆推过来,「趴在脸盆上,增加浮力面积,然后用力慢慢脱困。」说着扇状海水缓缓流去。

秋岳叮咛:「阿姊,走泥滩地停下时间不能超过一秒,不然就会越陷越深,要闪过没有踩过的脚印,才能轻松自在行走,如达摩一苇渡江海。」原来婆妈们走路如跳舞精灵,如蜻蜓点水轻盈,几十年来海上征战,练就一身海上轻功。她们大腿肌肉有力,身陷泥沼也能轻松来去,用爬的挖赤嘴,可减少接触泥地面积。如果不慎陷入泥沼,身体趴上铝制大脸盆即可脱困,大脸盆是装赤嘴拖上岸的容器,也是保命工具。

秋岳说:「二十年前,我上班的工厂接单不稳,常常无预警停工,为了生活跟着父亲下海捞捕,退潮后泥滩地文蛤贝类到处都是,好奇捡了一大布袋回家,村内的人都怀疑这贝类能吃吗?」即使要送人也不敢食用。后来经渔会的专家鉴定,这是野生「环文蛤」可食用,竟然还奇货可居。于是带动这群婆妈们,长年在海上捡拾养家。夏日炎晒,冬日寒风逆袭,终年与海搏斗向大海求索。

每日潮退之后,站在防波堤高处往下看芳苑海域,中间较高地势浮出,串连蚵田,随着美丽线形绵延至天边,无数蚵棚如丝瓜架,一匹匹垂挂整齐,每串蚵架以粗硬黑胶绳串起,荡在海水中。秋岳自豪说:「广阔潮间带泥滩地就是我的练功场,赤手捕捉红𫊻,是独门绝活,这样的技能我愿免费传授,没人愿意学。」秋岳愈说愈叹气,初学者定会被红𫊻螯夹到,痛得哇哇大叫,半天就打退堂鼓。他已练就一身轻功,以自傲的口气说:「全村唯一能在泥滩地奔跑的人,只有我洪秋岳没臭弹。」

他继续说:「愈是烂泥水生物贝类愈是丰富,然而烂泥深藏危机四伏,不明究理的人一脚踩入,如入死亡漩涡。」彰化海域地势平坦,遇大潮海水瞬间由四面八方汹涌而至,对于潮汐没有精准掌握,切记不可随意下海,每年总有几件海难事件发生。(待续)

个人简介

长期影像文字追踪大城、芳苑极限村落孤苦无依老人。曾获第21届彰化磺溪文学奖报导文学类组磺溪奖、第22届彰化磺溪美展摄影类组全兴奖

得奖感言

感谢评审看见我,困陷泥淖,尝试当一名讨海小渔女。有幸跟随报导文学作家李展平老师,倾听、田野口述、临界点观察见习。

终于沿大城、芳苑海域,循落日表盘亲自下海,与百年传统接轨。许多渔民不为繁华脂粉所困,在污泥里挖贝类抓海蟹,捞取生活无尽藏,既搏海又赌命。

如今凛冽海风呼啸而过,风强悍,浪很碎,遥望蓝灰海域万波推涌,依稀可闻海的咸味。生活回到往昔清贫素朴,却被一股暖流围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