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变装、我伪装、我得奖

吴钧尧。(罗辛摄)

每年春天,周遭一群写作朋友有着共同焦虑,面对五月开始、即将慢慢截稿的文学大奖比赛,个个摩拳擦掌,个个没把握。比如教育部文学奖、时报与林荣三文学奖、以及地方县市征文等,朋友们交换资讯,气度良好,都忘了他们即将是文学擂台上的「对手」。

聊的时间如果够长,蜜蜂窝早晚会被捅到,他们问我,为什么有些人老是得奖啊?初始语气钦羡,熟记的人把得奖名单念啊念,加上谷哥大神协助,惊讶发现得奖者名单雷同,尤其在县市比赛上。

得奖者有多少位爸爸、妈妈,已是征文轶事,不再赘述了,朋友们从钦羡转而愤怒,「他们怎么可以这样?」

这样?是哪样?就是一直得奖啊?

他们都看着我。我环伺周遭,餐馆、高粱酒瓶、吃了一半的黄鱼、两小碟花生,我倒了一杯酒,「你们不要怨恨啊,他们真的很用功。」

有一年我担任澎湖天人菊散文奖评审,其中一篇把小时候在哪里跌倒、被哪位长者帮忙,在甚么路口、甚么医院治疗说得明明白白,在我心中这是一位念旧的人,才能记得那些受过的恩惠,热血上冲,评选为我的第一名,也果真获得首奖,然而名单揭晓,户籍中台湾,从未久居澎湖。

又有一回,金门浯岛文学颁奖,我都想好致词大纲了,金门的海终于不再是禁闭,来自马来西亚的学生就读金门大学,与当地渔夫结为好友,金门岛的海洋性格终于解放,文字为船,驶得又稳又远。留意到一位眼熟朋友也在会场,问他为什么从台北来金门,「来领奖啊……」问他写什么,他报出篇名,正是让我非常感动、打算当作致词主题的那篇。

我临时撤换致词内容,于是这一回,我的说话不知所云。

隔年,还是在金门浯岛文学奖颁奖现场,升恒昌大饭店席开多桌,没有一位得奖者缺席,因为一年前颁奖典礼上,我太生气了,除了选了「不真」的散文以外,得奖者十多位,出席者三、五人,司仪唱名时都要补充,「对不起,得奖者不克前来,请文化局同仁代领」,同仁上台还得和颜欢笑,颁奖者也是含笑道贺。

结束后会场,文化局同仁还要帮没有出席的得奖者打包书籍、奖杯,询问汇款资料汇去款项,而金门文化局不只是提供奖金,且赞助机票、住宿。文学奖的主角是得奖者无疑,但甚么时候起,得奖者变得这么大,得集众人之力服侍?于是第二年金门浯岛征文多了一个条款「无故缺席颁奖典礼者,得扣销奖金」。

我发现离题了,因为难得动气,朋友们金金看,仿佛至此才知道我也是会生气的。

「他们真的很用功」,我想起话题源头了,要把澎湖、金门、彰化、屏东、嘉义等,写得如此生动,人家也是下足功夫,做好资料收集、民俗研究、产业分析,至于是否完成实质田调,便不可考了。于是他们在纸本上,当了一回金门人、澎湖人,很可能下一年度,当起宜兰人、南投人,写作的初心,成为一本流浪户口名簿。

至于「他们怎么可以这样」,我补充说,人家主办单位也煞费苦心,首奖三年内不得投稿同一个类型,有些还限定隔年,朋友不服气,给我看他的手机页面,「还是同一个人啊?」我说他看错了,「哪里有错,名字一模一样?」我放大萤幕,一个散文、一个小说,「看吧,他们非常用功哪……」

用功,是写作必备基本功,只是不问个人精神追求,只问奖金收成,「如果啊如果……」我不禁感叹,「如果他们可以两者兼顾,该有多好?」

聚会结束,可是,我常带回一些细纹,夜深时成为波涛。文学奖经常成为「公事公办」,用完预算就是新的年度了,所以有一年收到国家艺术基金会邀请,谈我二O一六年出版的小说《孪生》,感到震惊,因为事隔多年,带领阅读的员林高中曾昭榕老师、也是作家,指导学生研读与拍摄短片,让征选获奖的小说,不只是「年度作业」。文学奖必须有后续,才不辜负作者与主办单位心血。

而文学奖常胜军总是那几位,我大胆指出「匿名规则」也算是元凶。匿名本来为了公平性,但也让志在得奖者易于变装、伪装,某次评审,一位大老力捧某作品,有评审眼尖,指出可能是某某作品,大老不服,「如果是,我的头砍下给你当枕头……」揭晓后,果然真是那位某某。所以文学奖并非小事哪,都差点出人命了。

征文比赛公开名字,有何不可?台北文学年金、国艺会补助,不也都是公开姓名,公开,难道就会影响评审团的决断吗?或许会影响的,便只是那本流浪的、族繁不及备载的户口名簿;也该是时候归档了,换上真金不换的身分证。 (本文与《文讯》12月号专题同步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