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摩托车心灵小史

图/杨之仪

如果我以家的所在为圆规的轴心,以能运用的交通工具所能延伸的距离做为半径,这样在童年的心灵地图上所能画出来的圆,恐怕是会比其他孩子的来得小——因为父亲使用的交通工具只有双脚和脚踏车,不像其他孩子家里有摩托车;有时候看着邻居两三个孩子挨在一起坐上摩托车,他们当时和我一样幼弱的身体,却因为有了速度而让眼神变得雀跃、野性和带着炫耀的意味,我不知道他们要去哪里,仿佛那是一个我无法想像和抵达的远方。

距离等于时间乘以速度,时间对孩子来说是平等的,但速度却是不公平的,当他们乘坐摩托车以时速50~90公里的速度移动,我大概只跑30公尺后就无法追上,然后就被那些孩子的背影和嬉笑声抛在后面,我不确定那是出自艳羡还是自卑心理所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就经常偷偷爬上别人家的摩托车上,有时坐在前座弓起肩膀、模仿被风吹得瞇起眼睛的帅气神情、口中还发出哼哼的低沉引擎声;有时坐在后座背着手握着座垫把手,模拟路面颠簸跳动时的感受,那种想像把自己完全交给骑车的父母亲的感觉,对当时的我来说有种无可言喻的安全感。

大学时期流行越野摩托车,记得有位学长买了一台DT,说要载我去试车兜风,坐上车发现根本没有把手可以抓,才知道是要抱住前面的油箱,那得紧贴着骑车的人,让我觉得尴尬得不得了,也难怪当时的男生都喜欢骑这样的车载女生约会。不过还是有不少男生钟情老派的浪漫,选择野狼125,那种独特档车的低沉引擎声,让我觉得充满憨厚朴质的气质,像是从乡下到城市的孩子,无论如何学习城市孩子打扮入时,都还能从指缝里的泥土、衣衫的青草味、或肥厚的脚掌和脚趾,感受到来自土地的强大基因。

当然,后来陆续问市的重机像RZR、NSR或FZR等等,印象中好像都是酷帅又高大的男生才能驾驭,我总觉得只要坐上那样机车的女生,瞬间眼神就变得温柔迷离,那侧坐的姿势仿佛是要让所有人都能看到她的模样,那时我隐约感受到,能够骑档车的男生似乎也借由操控难度较高的机车,来表达性别关系和阶级差异,甚至展现某种阳刚气质和带有掠夺意味的企图,我那时觉得机车是有性别的,而我显然不属于会骑档车的那群人。

那时许多机车广告都找了流行歌手代言,王杰、张洪量的特殊嗓音和气质,在学生族群中深受欢迎,好像骑了这样的车就能更接近偶像一点;班上有位女同学,骑着郭富城代言的粉红色DJ-1机车,高䠷的身形和当时还没有强制戴安全帽的时代,挺直的背脊和被风吹起的长发,曾经是许多男同学「谁说我不在乎」的爱情想像,仿佛只要能够骑车追上女孩,就能得到女孩带着忧郁蒙眬眼神的青睐。

记得有一次和同学夜冲南投山上,骑了将近三个小时,途中经历被一大片积雨乌云追逐的恐怖路程,还骑经当时一边是山壁、一边是深不见谷底的山崖,在几乎已没有日光的时刻,凭着憨胆和不能让后座同学失望的心情,总算抵达山上。但才一下机车,我便双脚瘫软跌坐在地上,回望那蜿蜒山路,我隐约了解到什么是无畏的青春岁月,那种不必知道前方会有什么也能勇敢前进,后来才知道原来有那么多未知与危险,好庆幸能平安顺利度过;但后来回想起来却有幸存者的心情,因为路上存在那么多可知与不可知的变数,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勇气或幸运能度过,所以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再经历一次。那样的骑车经历,似乎也就是当时情感经验的暗喻,只是当时我并不明白,其实许多关于人生困惑的解答,都能在生活中的细节找到暗示,我要不是太愚𫘤就是太依赖对方的回答,这就让当时的我总是陷入在无知也无能的状态。

那台陪着我画出大学生活地图的蓝色迪爵125,在那趟旅程后就发生引擎缩缸的问题,或许是长时间的机车旅行、或者是我忽略更换机油的原因,但当它停在机车行,店里的师傅连看都不看就直接说「这要搪缸啦,很贵哦」的时候,我突然感觉到原来以为如此独一无二的情感经验,其实和一般人并没有不同,甚至平凡到就像排在机车行前待修、引擎受伤,仿佛车子的灵魂也受伤的许多机车一样,削瘦而孤单。

现在许多人喜欢骑重机,假日骑出去绕一圈是极快意纾压的生活方式;或者骑车环岛,那样的速度、和暂时远离让人疲惫的生活所带来的愉悦感,让许多玩家着迷不已。不只男人觉得拥有一台黄牌或红牌的重机、以及在某段公路上的追焦照,是生命清单的完成,就连许多女生也能帅气的骑着重机,飞驰在道路上,吸引众人目光,好像也是一种平权的实践。不过对我来说,重机实在太重了,常常都在想如果摔倒了车子根本扶不起来——就有重机玩家和我说,车子不是用来摔倒的,是用来骑的;尽管如此,那关于重量的担忧恐惧念头,总是在心里盘桓不去。

直到有次在路边遇到有人的机车倒了,一个人搬不动,我上前准备帮忙扶起车子,刚碰到车子,我的思绪突然回到了小学时候,父亲因故离开家,那时甚至不知道父亲何时能回家,眷村很小,常会有大人和家里的孩子说「他们没有爸爸」,我那时只感到说不出的愤怒和不服气,但从来没有机会表达这些情绪;直到有一次我骑着三轮脚踏车到邻家玩,把脚踏车停在邻家窄小的前院里,在玩乐之间却因为听到朋友母亲又说我没有爸爸的话,我忍住眼泪说我要回家了,准备要牵车时,却发现脚踏车被一台黑色、有着像羽毛标帜的机车(很多年后我才知道那台车是川崎125)压在下面,龙头被机车后座的货物架牢牢卡住,那台机车好重好重,无论怎么出力就是移不开,好像在嘲笑我的软弱和无能为力,那时觉得大人的世界就像那台机车一样好黑好沉重……

后来因为用力不慎,跌坐地上,我大声哭了出来,当时又生气又无助,原本以为是因为脚踏车被压住才那么生气,多年过去了才知道,其实是想念父亲,如果父亲在身边的话,一定会温柔的帮我移开机车,然后摸着我的头说,没关系,赶快再去骑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