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深愛的國家》:我那嚮往祖國統一的母親,與克里米亞之戰

许多俄罗斯人相信,克里米亚与乌克兰其他区域都应该「回归」祖国。图为2017年,一群俄罗斯女性共同庆祝克里米亚「回归」俄罗斯三周年。 图/路透社

对妈妈而言,苏联──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邦,过去与未来都是世上最伟大的国家。她在那里生活了44年,她的整个青春都在那里。她不在意我去旅行,从不要我送她纪念品或给她看照片。她说,我没兴趣。

▌本文为《我深爱的国家:俄国女孩的真实告白》(卫城,2023)书摘

她还说,因为你无法想像爱去哪就去哪,而且不管去到哪都像家一样自在。她去过乔治亚、乌克兰、拉脱维亚、爱沙尼亚、立陶宛、白俄罗斯──全都曾是同一个国家。

她会说,我还是无法相信过去曾经是那样。

但妈妈最难忘的是克里米亚。

我记得小时候听她说过关于那片迷人半岛的故事。海是最温暖的,天是最湛蓝的,好多好多悬崖,有些是白色的。那里的宫殿是真正的宫殿,每一座都不一样。有一座希腊古城的遗迹和荒原中的立柱。去克里米亚是每个苏维埃子民的梦想。以前的人总开玩笑说那是苏联的中央海滩。但重点真的是海滩吗?那整个地方都带着魔幻感,几乎不像真的。

妈妈总问,乌克兰凭什么有这种好运?那里以前是属于所有人的。

我告诉她,没关系,我们还是可以去。

(我从没去过克里米亚,现在看来我永远不会去了。)

我给了妈妈一台笔电,教她怎么搜寻东西。你看,有音乐,有电影。这里是我的文章,你读我的文章时我很开心。你在这里输入「克里米亚」就可以全部重温一遍──那里的宫殿,海洋,还有草木蔓生的悬崖,看起来像只沉睡的熊。

妈妈学会怎么用她的笔电。

后来我妹决定也要表现出和我一样对妈妈的爱,所以帮妈妈买了一台电视机──小小的,不过是平面萤幕。

看电视比较简单,只要打开就好。

而且有了电视就不再孤单。我妹和我都为了工作搬去莫斯科,很久没有与母亲同住。

妈妈下班回家就打开电视,公寓里随即充满了欢声笑语。只有我打电话去的时候她才关掉电视。我每天都打,但都只是短短一通,10分钟、20分钟。然后又剩下她独自一人,而一切都是那么安静。

位于黑海边的克里米亚半岛,壮丽地形与海边曾是苏联观光客的最爱。图为一名游客站在克里米亚的艾佩特里峰上眺望远方。 图/路透社

2013年秋天,我不断感冒和陷入忧郁。报社派了别人去报导乌克兰的革命。那场革命的导火线是亲俄总统亚努科维奇拒绝签署《欧盟与乌克兰联合协定》,反而想强化乌俄关系。群众齐呼口号,「乌克兰是欧洲。」我从远方看着帐篷城市在独立广场形成,关注基辅街头的战斗。我同事则身陷警方火线内。一场革命中总有对立的两方势力:政府与人民。人民赢了,亚努科维奇逃到俄国。乌克兰的胜利让我深感期待。我心想,我们必须从他们的经验学习。也许有一天我们也能赢得改变。

妈妈总是打电话给我说,感谢老天你不在那里,上帝保护了你。

「保护我什么?」

「你知道那里有多少纳粹吗?他们会因为你是俄国人就吊死你。」

「妈,那是胡说八道。」

「他们现在只要是俄罗斯的东西都恨,他们喜欢欧洲,视我们为敌人。那整场革命就是在反俄罗斯。怎么,难道你什么都不知道?」

「你知道什么?」

「我看电视。」

「我读我同事的报导,他们也是俄罗斯人,没人把他们吊起来。」

「因为你们报社反俄罗斯,一定是因为这样。」

「你真的觉得我反俄罗斯吗?」

「他们在那儿大叫,要大家开始跳上跳下,谁不跳就说他是『莫斯靠』!所以大家只好跳上跳下!」(Moskal是乌克兰语中的贬义词,原指俄罗斯军人或官员,现指所有俄罗斯人)

「那又怎样?那里很冷,他们只是想保持温暖。」

「那又怎样?!难道你不觉得心里受伤吗?」

「我不在乎基辅的人在喊什么。」

「看吧!你不在乎。对你而言那是外国,但我还记得基辅属于我们的年代。」

我们互挂电话。妈妈可能去空荡荡的公寓里泡茶,摸摸她养的白猫,坐回电视机前。我则一边抽烟一边心中暗想,干他妈的,她什么不好买,为什么偏要买电视给她?

2013年乌克兰爆发广场起义,致使亲俄的总统亚努科维奇被国会弹劾下台,逃亡俄罗斯。 图/美联社

新年时我妹和我去探望妈妈。我们用椰枣炖兔子,成品还不错。洋葱酱不行,大家都没碰。我们三人一起坐在电视机前面。午夜的钟声过后,节目放起俄罗斯国歌,我们这小家庭的成员全都站起来跟着一起唱。

冬天继续推进。2月时消息传出,制服上无任何标志的部队开始渗透克里米亚。有一天军人攻占了最高议会和政府总部。他们没表明身分,更以黑色滑雪头套遮面。记者开始称呼他们为「彬彬有礼的人」。他们也确实很有礼貌,愿意和当地人合影,说些玩笑话。

乌克兰政府说他们是俄国军人。普丁否认,说他们只是当地的自卫团体。就算他们的制服看起来很像俄国的又如何?那样的制服在任何商店都能买到。

妈妈和我通电话,她深感忧心。

「他们会不会是乌克兰叛乱分子?」

「什么?」

「乌克兰叛乱分子,像革命时在独立广场对人开枪的那些人。」

「妈,在独立广场朝人群开枪的是警察。」

「你怎么知道?」

「有照片和影片拍到他们。」

「不对,是叛乱分子对警察和人群开枪,警察是在回击。现在叛乱分子可能跑到克里米亚了。克里米亚!那里那么多俄罗斯人,大家都讲俄语。那些纳粹痛恨俄罗斯人,会把他们都杀掉。」

「这又是电视上说的吗?」

「电视上说的又怎样!那些人也是你同事。」

「他们不是我同事。」

「如果他们不是你同事,那你就不是记者。」

妈妈挂掉电话,我去抽烟。

2014年,俄军进入克里米亚自治共和国,并在原属于乌克兰的克里米亚举办公投,公投结果是决定乌克兰独立,并且加入俄罗斯联邦 图/路透社

被占领军控制的最高议会宣布针对克里米亚的地位进行公投──后来变成针对克里米亚成为俄罗斯的一部分进行公投。乌克兰政府说这样的公投违宪,最高议会则说广场革命才违宪,因为那不是革命而是政变。他们说是民族主义势力在乌克兰强势夺权,而如今极端团体正试图渗透克里米亚,因此最高议会的任务是保护克里米亚人民。

我打电话给妈妈,她很担心。

「如果叛乱分子开始发动恐怖攻击怎么办?他们当然需要举办公投。如果克里米亚成为俄罗斯的一部分,就没人敢动克里米亚人一根寒毛了。你知道俄罗斯有多保护自己的国民吗?」

「有时我觉得我们住在两个不同的国家里。」

「我知道那种感觉。」

我们陷入沉默。

公投在彬彬有礼的人占领下的城市举行。我们被告知,百分之九十六的克里米亚人都投票支持脱乌入俄。两天后,普丁总统与新上任的最高议会主席签署克里米亚加入俄罗斯联邦的协议。他们办了一场施放烟火的庆祝活动。

妈妈主动打电话给我。

「你能想像吗,大家都走上街头庆祝!他们在跳舞!克里米亚回来了!回到它天生所属的港湾──大家都是这么说的。你能相信我活着看到这一天吗,莲娜?」

听你说话让我恶心。

「什么?」

「听你说话让我恶心!我们──是我们!──刚抢了一大块别人的土地。」

「我们抢了什么?克里米亚向来是我们的。在历史上和精神上都是我们的,是俄罗斯的。那里的人支持俄罗斯,他们不想住在乌克兰。」

「那就让他们搬到俄罗斯。」

「你为什么要这样讲话?你不觉得自己很可耻吗?」

「你才不觉得自己很可耻吗?你到底懂什么?他们刚经历一场革命,他们连总统都还没有。我们这是趁火打劫!」

「我们没有!克里米亚向来是──」

「就有!那就像邻居家着火的时候去把他的山羊给偷了!」

「克里米亚不是一头山羊!那里的人民为自己的土地当家作主,我还以为你支持民主。」

「什么民主?街上可是有武装分子,而且很可能是我们的人。」

「如果是我们的人,普丁会说。」

「什么,你没听过普丁说谎吗?」

「你对总统就没有一点尊重吗?你得有点基本的尊重!」

「他有什么好让我尊重的地方?」

「你也不尊重我,这样跟自己的母亲讲话,你为什么要对我大吼大叫?」

「因为我觉得很可耻!而你不觉得!」

「你很蠢,你听我说。听我说,就算你不需要克里米亚那又怎样,那里还是会属于你的孩子。你的孩子会去那里。这是多令人赞叹的遗产,那里的悬崖是白色的,真的是白色的。」

「我没办法跟你说下去了。」

「我也没办法跟你说下去了。」

我们挂上电话。我想哭,但我体内有什么在燃烧,就像我小时候受伤或伤心时那样。我流不出眼泪。我打回去给她,她不接电话。好吧,我不会再打过去了,就让她在她的电视机前腐烂吧。

示意图非当事人。部分年长的俄罗斯民众仍记得苏联时期各邦统一的荣景,向往回到当年。图为俄罗斯女性看着电视上的总统普丁谈话。 图/路透社

办公室里,我困惑的同事描述着他们与亲人间的对话。我听着他们说话,仿佛听到了我母亲在说话──我那亲爱而可怜的母亲,突然间显露了她体内有一头怪物,贪婪而无耻。怎么会这样?少了她我该怎么办?少了我她又该怎么办?

摄影师阿特米耶娃走过来对我说,不要再这样了,现在就停止。用用脑,想想你比较在乎什么,克里米亚还是你母亲?

「我母亲。」

「那就不用再说了。」

我又打了电话给她。我们谈窗户上的露珠,谈猫咪如何整夜都在攀爬柜子,直到黎明将至才入睡,谈学校的孩子又开始得流感,这已经是第二波了。

直到谈话最后我才说,「那你明白将有一场战争吗?」

「不会有战争。俄罗斯很强大,没人敢跟它开战。」

「因为它强大,就代表可以为所欲为吗?」

「当然,世界不就是这么回事吗?美国就打了伊拉克。」

「我不在乎美国!」

「你不在乎俄国!」

「我爱你。」

「我爱你。」

一个月后,普丁说那些「彬彬有礼的人」其实是俄罗斯军人。

再过一个月,顿内次克州和卢甘斯克州宣布脱离乌克兰独立。战争开始了。

2014年乌克兰顿巴斯区域内的亲俄势力成立了顿涅茨克人民共和国和卢甘斯克人民共和国,宣称脱离乌克兰政府,俄罗斯也派兵「保护」。图为俄罗斯军人以及顿巴斯旗帜。 图/美联社

《我深爱的国家:俄国女孩的真实告白》

作者: 伊莲娜.科斯秋琴科

译者: 胡宗香

出版社:卫城出版

出版日期:2023/12/27

内容简介:从有记忆以来,伊莲娜就爱着自己土生土长的俄罗斯。但她的爱与官方倡导的不同,不是普丁与俄国政府所带来的死亡、噤声与谎言,而是看见所爱之物最真实的模样。过去十七年来,伊莲娜见证了普丁统治下的俄罗斯,如何一步步走向极权法西斯。她记录下原住民、少数民族、同性恋、性工作者、精神病患,以及新闻记者与政治工作者等群体,如何一个个被消失。她也刻划了国家对外不断发动的屠杀或战争,从车臣、乔治亚、哈萨克、克里米亚到乌克兰。这是一份俄国社会如何从根本上崩坏的真实纪录,也是伊莲娜从小到大的人生心路。透过朴实而犀利的文字,她写下俄罗斯人的爱与恨,挫折与愤怒,梦想与希望。最重要的是,她还写下这些自认无辜的老百姓,这些过着平凡过活的普通人,这些伊莲娜日常相处过的邻人,如何都成了暴政的帮凶,迫使全世界生活在恐惧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