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動樂5-3】鄭傑文/這一刻真美
郑杰文受邀参与北师美术馆「在美术馆舞成一件作品」企画,带领学子开展对场域与艺术的想像。图/北师美术馆提供,刘逊摄影
从未预想成为舞者
「这一刻真美,请为我停驻。」就算浮士德这句喟叹已过数百年,世界也未曾稍稍停歇。
但,总在练功、排练、演出时出现许多令人惊叹的瞬间,如同闲步山径半途,不预期有流云快慢筛过阳光,浮影粼粼荫过树梢,叶蜡反照,点点晶莹如鲛人泣珠,泪光闪闪,映出观者与其后的一整片世界。
我曾经无畏,期中考前向教授杜甫诗的方瑜先生问道:「那天我要表演,能不能以报告取代考试?」大学四年,总有半颗心在戏里,椰林大道上单手骑单车,为的是空下一只手比划水袖身段;SARS那年,毕业典礼取消,我鼓起愚勇向系主任商议外文系毕业公演照常,连续两周,戴着口罩的观众塞满视听小剧场,席地而坐的同学占据走道与乐池。我记得1999年12月24日晚上的戏剧院,张继青淋漓摧心的〈痴梦〉如何令我屏息,也记得蔡正仁深情悲恸的〈哭像〉怎样悔之莫及;我记得Jirí Kylián荒讽的生日宴会,也为William Forsythe的冷调藏情大为共鸣……
然而对艺术的追寻虽有方向,却无明确路径,像航行在广无界畛的汪洋之上,凭着如候鸟的直觉飞行。
我从未预想过会成为舞者,直到幸运遇见无垢,竟就这样跳起舞来。
《花神祭・春芽》于国家戏剧院演出,花灵由郑杰文与吴明璟饰演。图/无垢舞蹈剧场提供,金成财摄影
重复是舞者的幸福
在无垢练舞,始于一段时空囿限:铺好一方垫子,趺坐其上,鼓声响起,此刻,面对自己的旅程正要开始。静静地推动脊椎,稳稳地缓步行走,在骨肉筋节中尺寸计较,宛如步罡踏斗浮行于云水之上、时间之外;看似静杳无烟火气,谁知每回的练功都经历内在的火烧水潦。要松也要挺拔,要柔软也要有力气,要简单也要有层次,要专注却又能感知周遭一切,要延展到无限却又始终扎根于垫。
练功仿佛养地──砌石驳坎、笼筛松土的那种养法──舞者的身体就这样磨去了棱角、珠串了线条、糯出了柔劲、松绑了僵持,曾傲盛不低头的把锋锐减损、曾大而化之的把细节看紧、曾仓促求效率的终于耐下心性。那么缓地,一节一节地,从尾椎荐椎次地延伸,不惮重复。我记得女神夏宇说:「他知道重复可以让我幸福。」舞者也是,在重复里找到细节、描摹准确、安定心神、刻画力道、与物冥合。这是舞者的幸福。
磨。水磨。我爱的昆曲是水磨腔。我爱的舞也是水磨。时间是水,勤奋是挨磨的驴子,一圈又一圈往前走。同个动作做一次只是动作,重复十次、百次堪称练习,重复千次是生活,十年二十三十年,就转化个性、成为人格。
我也就这样一眨眼,二十年过去。一切都已镌在灵魂上。
郑杰文拍摄公视「文学Face&Book」〈断代〉时示范动作。图/郑杰文提供,林子轩摄影
教与学之间的省思
身为舞者,也成为教师。看着同学身生出变化,日渐有舞者的线条,像读着自己的历史。尽管有时难以条理分明道,到底为何而跳,或何以对剧场、舞蹈有如此深情与感召,只一次又一次在舞蹈里发觉身心奥秘:自己的与他人的。
身为舞者时反复磨砺身与心,身为教师时,找出每个身体与众不同的特色,解决问题,开掘内在的源泉。学学半也,因为学,然后知不足;教,然后知困,同时又反照自身的况状。
我因而万分感念恩师林丽珍,必珠姊与启顺也亦师亦友。是他们一遍又一遍帮助那个不会跳舞的我,逐日追索身体的秘密。
世界战争了。房市起落了。疫情肆虐。气候震荡。随机杀人。通膨。升息。军机。潜舰。贪污。霸凌。戒严了又解严了。世界看起来不停变动却也如跳针般不变。
逐日守在舞蹈与艺术里看来被动极了!我有时也不免为了世界的动变、政局的起伏、疫病的肆虐干着急,甚且一丝后悔,如果当时不跳舞,留在自然组成为一个科学家或医生,能否对世界有更具体的贡献?但当人们竭尽所能地想让世界更好,想出许多方法、技术、规章……这些固然很好,大家的动机与实践力也都令人钦佩,甚至我们亦得以享有其成果。不过另一方面,除了意图往外改变世界之余,向内改变自己也是一条路径──身心的练习长久以来就有其不可否认之主动性。
有时,明明身处于钢筋水泥屋内,舞者们因为专心致志到近乎无我,人格遂抽象化/物化,从而既为人又非人,肉身既在廿一世纪的台北,扎根如神木、伸臂扶疏,远望又像逾恒久远的辽敻星辰,星光映着星光,光光相映,无尽复无尽,那种要眇静好,几乎要企及某些大化安排的美景一样。
一刹那闪映一切刹那,时时刻刻俱都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