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品文】劉昌豪/歪歪

「还有没有歪歪有问题要反映?」会议室里一片沉默,空气凝滞了几秒,几乎就像是几个小时。我手捧着寿司餐盒,抿着双唇用力吸食空掉的铝箔包红茶,试图发出一些声响稍微化解尴尬,一面揣想这群学弟妹究竟是已被医院彻底驯化而真没有问题,或者如同当年的我,只是独自含着满腹牢骚,敢怒不敢言?

被唤作歪歪,但他们可都是领有执照的现役医师──医学系近年改为六年制,泯除了过去负责医院打杂,被戏称「intern dog」的第七年级实习,毕业以后,迳衔接两年的不分科训练(post-graduate year, PGY)。于是见习结束、医师国考放榜后不消几天,披着医师外壳的医学生们被迫赶着上架,也不管书念得如何、考试高分与否,一觉醒来,人手一支随时会响起的公务机,听电话那头的护理师敲响病情骤变的警铃,每一句话的背后,都可能是一连串垂危性命。莫怪乎每一年,PGY甫上工的八月被戏称是医院的鬼月。而初次值班时,病况一有波折,负责治疗的PGY便四处「求救」,自然是被医院里的众人,唤作歪歪了。

不分科训练作为医学生到当医生的过渡学习阶段,美其名「训练」,实则在医院弱肉强食的权力金字塔落入食物链的底层。歪歪上班,多是逡巡于各个病房,担纲把屎把尿一类杂务──戴起薄薄的手套徒手触碰秽物,更换到期的鼻胃管导尿管;打开肛门上方感染、发臭的伤口,用棉枝拭去边旁的屎尿,再置入沾满食盐水的无菌纱布。最菜的歪歪们,分配到最多、最密集的夜班,夜以继日地,一遍遍重复着医院最无脑、最费事,却又马虎不得的基础照护。

每换到新的月分,歪歪会轮替到新的科别,从头学起几套流程十种技术百种药物,几乎等同将前些科别的积攒砍掉重练。他们在白日跟没看过的刀,在夜晚处理不熟悉的病,不时小错,不消说会成为主治医师的出气筒,或在刀房破口大骂,或诊间酸言酸语调侃;亦经常是资深护理师们,护理站群聚用餐时,讪笑、嘲弄的话题。

这些主治医师,也都是曾经的intern或者歪歪,生疏地撕扯着纱布、3M胶带,也曾经连抽血的血管都找不到,持腹腔镜的双手因紧张而不停颤抖。也许偶尔几个值班的夜晚,他们在床上半梦半醒之时,依稀在朦胧的黑暗中,看见自己的第一次值班,接到电话几乎是从床上飞弹起身子,或又一次轮到不熟悉的科别,兢兢业业看着不熟悉的病历,开着没开过的医嘱,最后索性双手一摊,大不了忍着前辈的辱骂当庭喷溅,一如飞沫。

座谈会解散,终究再没有歪歪反映任何问题。也许时移境迁,如今的歪歪已是受《劳基法》保障的劳工,医院内的申诉管道亦较之以往畅通,职场上近乎霸凌式的羞辱、责难已不多见。也或许歪歪们仍像过往的我们一样,日日操练陌生的技术,暗自积攒满腹的苦水,但还梦想着明天会更好,有朝一日能同前辈们一般,披挂长袍、英姿飒爽,成为独当一面的主治医师。未来既然不是梦,那再怎么样也得咬着牙,站在最底层蹲好马步,一肩挑起巨大而沉重的医疗王国。

只希望当这些歪歪们最终总算歪打正着,升上主治时,可别就主客易位、扮起黑脸,叨念起底下新一代的歪歪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