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邪惡根本不存在》濱口竜介的鏡頭下,誰在觀看、誰的凝視?

在《偶然与想像》、《在车上》、《邪恶根本不存在》接连三部片问世之后,滨口竜介透过作品证明了自己是当代最好的电影导演之一。

「观看」与「排练台词」一直是滨口竜介创作系谱中在乎的,《偶然与想像》、《在车上》、《邪恶根本不存在》这三部作品皆拥有此特质,乃至于回溯滨口竜介的《欢乐时光》等片,都能看见滨口竜介对于「看」与「说」的迷恋。以《邪恶根本不存在》上一部作品为例,透过镜像的观看与被观看,《在车上》片中的夫妻在一则则不明就里的故事中,被滨口竜介匡列起来,而故事总是在两人的性爱后,从亡妻的口中徐徐讲述。

换句话说,故事与性爱,于《在车上》的开场,就立刻成了这对夫妻间的观看镜像回圈,性爱也成为了故事与故事之间的媒介,这当然是滨口竜介重要的作者手痕,他游走于观看/故事/性爱的三重关系之间,试图建立这对夫妻自我与外在的轮廓样貌。到了《邪恶根本不存在》,滨口竜介的「观看」更为缓慢且更加神秘,《在车上》开场是来自于男性的凝视(gaze),滨口竜介在这种凝视中揭露、定义了虚幻/真实的镜像关系,经由镜头的转换回看之后,构成自我的再现,就成了《在车上》于片头试图揭示的题旨。

至于《邪恶根本不存在》的开场,是镜头紧紧贴着地面的仰角推轨镜头,这颗镜头很长、很长、很长,稳定穿梭于枯叶冷冽的木林之中,与《在车上》的男性凝视不同,观众在此几乎无法明确定义这样的凝视——主观镜头是否来自于小女孩「花」的视角?单就这颗镜头,就增添了神秘性——谁在观看?谁的凝视?木林中的主体是否存在?

《邪恶根本不存在》剧照。图片提供/东昊

导致于,即使这像是一颗主观镜头(Subjective Shot),但其主体性仍旧被滨口竜介淡化模糊了,甚至于,这会是一颗无生命观点镜头(Inanimate POV Shot)吗?于是,悬而未决的疑问,进一步产生滨口竜介到了《邪恶根本不存在》的另一种转变——亦即,滨口竜介过往仰赖「台词文本」的鲜明推进,在本作似乎化成某种「意识」上的确定(或不确定),而滨口竜介过往对于「人」的好奇,到了《邪恶根本不存在》是否转向成一种以「自然环境寓言」为主轴的叙事,皆值得在此片深掘。

而后,观众能发现,叙事前半段,滨口竜介用上了极大力气、耗费心神地在「观看」人类在木林中的活动——跟着滨口竜介的摄影机,观看主角「巧」不断反复地砍柴、汲水、移动。在这种重复性当中,必须注意「摄影机的视角」以及「摄影机的运动」。

《邪恶根本不存在》剧照。图片提供/东昊

首先是「视角」。滨口竜介的摄影机,不是仰角的的权威,也非俯瞰的消极,几乎皆是采取水平视角的观看,当摄影机一直与「巧」保持着水平关系时,在这种近乎「中性」的水平镜头语言当中,就没有强弱之别,就没有大小之分,因此,观众就能够透过摄影机景框内的叙事(活动),遥望「人类」与「自然」两者之间的「平衡」,事实上,随着叙事推进,「平衡」就是《邪恶根本不存在》试图讨论的状态之一。

再来是「运动」。这是几乎没有运动的摄影机,是以好几组定镜组成,也舍去了剪辑痕迹,因此将观看(无论是摄影机对「巧」的观看,还是观众透过摄影机对「巧」进行的观看)的干扰降至最低——非过度剪辑、非过度运动的电影,创造接近观众日常生活(而非电影戏剧性)的观看——尤其当摄影机一直保持一定程度的距离时——好好地看、安静地看、稳定地看,滨口竜进一步临摹出一种不打扰、不干涉、不介入的感受,是的,滨口竜介本质上应是希望不打扰自然界,又或是,不打扰在自然界中,好好生活的人。

于是,当观众长时间的处于「摄影机的水平视角」(平衡)以及「摄影机的不运动」(不打扰、不干涉、不介入)的反复性观看当中,这种观看方式,产生了一种近乎不卑不亢的神圣(神秘)氛围,我将其视作滨口竜介对人类与自然处于完美状态的礼赞——这种礼赞,不是激昂也非崇拜,而是贴近于中性的尊敬,一如《邪恶根本不存在》全片的镜头稳定度以及色调的相得益彰(时而暖色时而冷冽),这样的礼赞,除了「巧」在其中的活动之外(对于大自然的敬意),就是透过摄影机「视角」与「运动」的镜头语言所加以定调的。

《邪恶根本不存在》剧照。图片提供/东昊

接着,滨口竜介则是利用了声音,撕扯这种尊敬似的神圣(神秘)平衡,增添了戏剧性的柴火——枪声划破这样的氛围,而这是《邪恶根本不存在》出现第一道暗示死亡的声音。事实上,倘若细致点观看,在上述静谧地反复观看的行为之中,就能发现,死亡笼罩着这座木林,枪声、鹿尸,皆是滨口竜介散落于影像当中的暗示——暗示什么?死亡到了片尾有了决定性的意义。

《邪恶根本不存在》剧照。图片提供/东昊

而在长时间的观看后,熟悉的滨口竜介跟着枪声(死亡)回来了,在《欢乐时光》发挥于极致的剧场排练系统,而后《偶然与想像》、《在车上》的台词与文学性,是滨口竜介独步于影坛的武器,《邪恶根本不存在》叙事中段,滨口竜介总算拿出过往滨口竜介的作者手痕,在一场村民大会上,靠着紧密的台词编写,拉出题旨——「自然环境寓言」与「资本主义扩张」的对立关系。

《邪恶根本不存在》剧照。图片提供/东昊

于是,观众得以发现,戏剧性在枪声暗示的死亡降临之后,急速彰显,叙事前段的缓慢,在这场戏过后加快了脚步,因为资本主义的手伸进了自然界,所以打破了「平衡」,而资本主义的出现,几乎就能视作整体自然界逐步死亡的进程——于是叙事后段,随着自然界光线的褪去,阴冷的寒冰死亡,终于就要现形了。

但在此之前,滨口竜介仍要去理解,理解那些我们不能,却尝试理解的伦理、社会、人类与灰色地带。

所以,叙事从自然去到了城市,滨口竜介要带着观众,看看那些城市人的说词与资本主义在后疫情时代扩张的状况,到了这里,《邪恶根本不存在》成为了滨口竜介的疫情电影,而滨口竜介选择踩在一种灰色关系,去摸索、去探询资本主义甚或是一种特殊自然的神秘主义。所以,滨口竜介精湛的台词,就带出了不同对话之间的拉扯——即使是处在资本主义风暴之中的人,也有相异立场,这点在城市人于车上的对话当中,更能显现。而在《偶然与想像》、《在车上》、《邪恶根本不存在》接连三片,滨口竜介都示范了车内戏对白的精妙。

接着,滨口竜介要城市人返回木林,再好好地看一次自然法则。这次,不只是看,也要城市人跟着「巧」重复砍柴、汲水的活动。这次,砍柴、汲水变成了自然与城市之间立场不同的调度与对话,让城市人感受自然,让活动代替语言,于是,看过了自然与城市、讨论了环境与资本的题旨之后,接着滨口竜介才真正要提问——这世上有没有真正的邪恶?

《邪恶根本不存在》剧照。图片提供/东昊

电影的叙事至此,能够发现模糊的灰色是滨口竜介这次抓出来的空间,几乎无法轻易断定善与恶,自然与城市、平衡与立场,在巨大且难以切割干净的系统之中,有没有纯然的邪恶?在这种疑问当中,我并不确定我有没有答案,又或者,滨口竜介有没有答案。

但能确定的是,在这种自然、人类处于平衡,而当城市介入之后所形成的系统中,死亡是滨口竜介的终极叙事。

到了最后,请别忘记资本主义带来(代表)的死亡拢照了这座村落,一声枪响、二声枪响,滨口竜介让死亡于重复性的日常中再度现形,叙事在此转向更加抑郁胆寒的状态。

于是,摄影机原先不运动的状态开始运动了——轨道乃至于稳定器在最终的闭幕戏转为极度摇晃的手持镜头,搭配母鹿以及小女孩「花」的(可能)死亡,滨口竜介同样透过镜头语言以及叙事创造感受,而这次,挥别「平衡」,转向带来了一种危险、不安与不确定。滨口竜介摆脱了《在车上》雪地上那种带着某种乐观、确切的真实状态,好像陷入了一种不确定、没有答案的书写,带着观众急速下坠,而从死亡回溯,带来的是多种符号的并置——白昼与黑夜、城市与村落、人与自然、小孩与困兽、生与死、梦境与现实,滨口竜介在片中给出的这几组对照,就是「巧」口中所说的「平衡」。

《邪恶根本不存在》剧照。图片提供/东昊

然后,透出了邪恶或许并不存在。

《邪恶根本不存在》从英文原文片名「Evil Does Not Exist」开始,似乎就揭示了没有真正的邪恶,而如果世上没有真正的邪恶,那在立场的摆荡、倾斜与飘移之中,我认为就是在讨论某种「平衡」的存在,是在上述显而易见的对照之中,试图找到的平衡——或许没有邪恶,也或许没有善良,但应该要有平衡。

最后,《邪恶根本不存在》收尾(黑夜、急促)与开场(白昼、沈稳)成为了回圈对比,困兽、女孩、城市人的(可能)死亡则是否成为了一种平衡?死亡又是否作为一种打破平衡的抵抗?甚至于到了结尾,有没有真正的邪恶,从《邪恶根本不存在》透出的开放与暧昧来看,我仍不确定我有没有答案。

《邪恶根本不存在》海报。图片提供/IMD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