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作者言】董啟章/在出道三十年之後,重新出道——《安卓珍尼》30周年紀念版序

《安卓珍尼》30周年纪念版。(图/联合文学提供)

早前联文总编辑周昭翡告诉我,准备在二○二四年初推出《安卓珍尼》出道三十周年纪念版,想我写一篇「出道三十年」的新序言。旧作再版,当然是值得高兴的事,但如何计算「出道三十年」这个时间差?出道的日子,究竟是发表第一篇作品,拿到第一个奖项,还是出第一本书?相信会因人而异吧。

所谓「纪念」,很明显是指我一九九四年获得第八届联合文学小说新人奖的事情。当年我同时参加两个组别,结果〈安卓珍尼:一个不存在的物种的进化史〉得到中篇小说首奖,而〈少年神农〉得到短篇小说推荐奖。那是我第一次参加台湾的文学奖,第一次踏足台湾出席颁奖礼,然后就是第一次在台湾出书。许多个第一次,都是从这里开始的,把这个时间点称为「出道」是有道理的。

所谓「出道」其实也很值得玩味。我很怀疑文学上有没有「出道」这个概念。相较于流行乐坛很隆重的出道仪式,除了发表歌曲和音乐录影片,还会有公开记者会之类的,文坛出道大都是静悄悄的吧。当年获奖之后,是有一点点热闹的回响的,但怎样说也没有很明显的「已经出道」的感觉。这很可能是由于,文学创作没有专业领域的界线,就算获奖之后,可以多写,可以少写,也可以不写。当然也没有立即得到出版社奉上长期合约之类的事情。但是,这样非正式的出道反而更好,至少是没有压力。

我想所谓的「出道」,就是大家都知道有这个新人的存在的意思,然后就看看这个人有多少能耐继续写下去吧。如果没有写下去,很快就会出局,消失于文坛的视野之外。但这也没有什么大不了,因为根本就不存在正式出道这回事。所谓得奖,只是一件业余兴趣的事情,不一定标志着一段事业的开端。就这样含含糊糊地,在不知道自己已经出道,也不觉得自己是一个专业作家的情况下,居然以持续的写作度过了三十年的时间,想来也真的有点吃惊。

要回顾的话,这三十年来,自己也算是个勤奋的作者,出书数量不少,而且大部分是长篇小说。是什么驱使我不停写作的呢?理由可以给出一大堆,但最根本的可能就是「爱虚构」三个字。回看在联文出版的头两本书,一本的副题是「不存在的物种的进化史」,另一本是「想像的城市的考古学」,共通点就在那「不存在」和「想像的」之上。热爱non-existent和imaginary的事物,就是passion for fiction了。有时候甚至觉得,那身为出道作家的自己,其实也是不存在的、想像的、虚构的。

不过,由二十七岁变成五十七岁,却是无可否认的事实。以一个作家的生命来说,已经过了早期和中期,而开始迈入晚期了。但我并不觉得自己已经很成熟,也不想以什么晚期写作自我标榜。我只想不断地创造更多虚构世界,但又对以前的方式感到厌倦,对于小说能够前进的可能感到无望。于是便病态地常常想到「小说终结」的问题,甚至幻想自己成为那个「小说终结者」。这种想法很狂妄吧。

与出道相反,应该是引退。如果在出道三十年纪念的时候,宣布以后不再出书,应该会造成小小的轰动吧。但也不一定。只有真正的大师才能以不断地宣布引退或封笔,来创造新的预期和需求。我不是大师,我不想在成为小说终结者之前,首先自我终结。我要在终结的地方寻求新的开始。这个三十年的时间点,似乎是一个适当的契机。至少,会有一点点戏剧效果。

究竟在三十年之后的另一个十、二十、三十年,可以发生什么新事物,请大家密切期待。把《安卓珍尼》当为一个标记的话,这是一个完美的总结。接续下来的,是在新的平台、以新的载体所实践的重新出道。所以,很有可能,《安卓珍尼》出道三十周年纪念版将会是我最后的一本传统形式的实体书。这样说,会不会令这本书身价大涨呢?这不是促销策略,我是认真的。

在这里我要感谢联合文学出版社,包括发行人张宝琴女士、当时的总编辑初安民先生和主编江一鲤女士,在我还是新人的时候,给我巨大的支持和鼓励。也要感谢我的第一位台湾朋友昭翡,在三十年前让我感到台湾的友善,在三十年后悉心照顾我的书。还有要感谢三十年来帮我出过书的所有出版社的编辑朋友们,你们成就了我身为一个作者的一切。请容许我利用这小小的成就,去开拓新的出版可能。也期待在这新的轨道上,有机会与你们再次相遇和合作。

这是一个破釜沉舟的决定,为了文学,也为了出版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