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作者言】章緣/無所逃於天地之間——章緣中短篇小說集《陌生地》跋

《陌生地》书影。(图/联合文学出版社提供)

2024年一月,儿子去西班牙马德里玩,我提醒他不要错过毕卡索的〈格尔尼卡〉。几天后,他发来一张照片,正是这幅知名的反战画作。这是毕卡索第一次旗帜鲜明地创作了一幅反战作品,被收藏在西班牙索菲亚王后艺术中心。

现代派大师毕卡索向来不愿在作品里注入特定的讯息,总是让创作的意图保持隐晦,以变形的意象和非叙事性的构图,营造更丰富的想像空间。一九三七年,西班牙北部的古镇格尔尼卡被纳粹德军选作实验品,两个小时密集轰炸夷为平地。失去生命,失去家园,家族数代居住此地的平民何辜?当西班牙共和政府委托毕卡索作画时,他交出了这幅〈格尔尼卡〉:黑白灰的画面上男人女人公牛和马,跪倒嘶吼哀恸无告,激情的笔触呈现了战争的残酷。

如此贴近个人的灾难,让刻意保持疏离的艺术家也难以置身事外。

二○二○到二○二二年,三年的全球大疫带来前所未有的恐惧和挑战。所有人被捆绑于同一个试炼中,必须互助合作以度难关,但防疫的强烈排他性,却又让人对「他者」心生疑惧。

防疫措施有松有紧,个人禁受的考验,因身处之地而异。这三年期间,我有一半时间在台湾,一半时间在上海。每当我从这里到那里,都要忍受疫情期间旅行的种种限制和不便,几次长达两周的酒店隔离,多少次的核酸和查检,初始恐惧于置身病毒大染缸,后来是明知其荒谬却只能遵行的无奈。在二十一世纪的今天,我体验到那种大浪头,浪头卷来无人幸免,个人价值泯灭于集体需求。即使最后侥幸浮出水面,信念已然动摇。

二○二二上半年,上海封控的两个多月里,儿子独自一人挨过所有的核酸检测出入排查,每天计算着存粮。幸运的是他没有染病也没有挨饿,然而他躲不掉幽闭恐慌愤怒等情绪的折磨。

这一年,我在台湾探亲,双眼的黄斑病变急剧恶化,揽镜自照,镜里出现的是变形扭曲的面容,像毕卡索画的女人。我不得不紧急动了四次手术,有长达一年的时间无法正常视物。状况好点时,我出门散步,沿途会经过镇安宫,供奉的是医神保安大帝。过去总是把庙宇当作历史建筑的我,这时会正心诚意跨入大殿,合十祈求医神保佑,保佑亲友们得免病厄,保佑我手术顺利恢复良好。

从新冠到眼疾,这些经历从内里撼动了我。

疫后,大陆一些重要作家谈到疫情,一致表示还无法处理这个题材,因为靠得太近。作家,也跟其他人一样,惊魂甫定。一年过去,没有等来什么作品。写实主义向来最能引起读者共鸣,但是在自媒体遍地开花的今天,非虚构的新冠叙事所呈现的困境,所激起的共情,已然消解了虚构故事可能有的力量,就像二战末期战地摄影记者的作品取代了战事绘画。何况新冠从当初的人人说时时说,已经变成不好说不可说。

如果不想绕开这个命题,我需要一个新的说故事的方法,去承载这个新的内容,需要采用另一种叙事策略,去偷渡无法书写的现实。借着跟写实主义拉开距离,才有可能贴近真实。

众人的故事,需要众人的视角。我期待像《格尔尼卡》那样超越时空直击人心的作品诞生,为我们的经历、为这个时代作见证。在此,我仅能交出这幅拼图的四小片。

〈来去曼陀罗〉写于新冠元年二○二○,隔年发表于《天涯》。北京青年学者组成的《同代人》公众号为之作了一期批评。五位学者中有四位肯定这篇作品,张慧博士的批评最为全面:〈来去曼陀罗〉不是一个完整的故事,而只是一个故事的开篇,它没有确定的内核,却很有层次感和绵味。作家在小说与作者之间创造了一种新型关系——小说人物可以绕过作者虚构的世界,在另一个叙事空间中关怀自己的命运,对作者的写作大发议论。但这个叙事空间本身是混沌的,人物只有借助原来的小说世界才能辨认自己的面目,形成自我认知——一种微妙的后现代生存体验被作家用这种近乎奇崛的方式传达了出来。其次,作家极致地贴住了人物心灵——他们内在主体的断裂感、欲望与困境,描画出了当代都市人灵魂的轮廓。而细看这些轮廓的每个边角,无一不为大时代与大历史粗暴地打磨过。上海梦与美国梦,两岸关系与房地产经济——每个人的身上都被刻入了时代的基因,伤口上还凝结着历史的花纹……在美学风格上,小说以黑色幽默的总基调冲淡了「伤痕小说」的抒情味,作品免于浮泛的感伤,增加了哲理与自省的向度。从小说的叙事空间和时代容量方面来说,作家能够用中短篇小说的篇幅开拓如此大的历史纵深,正如「螺蛳壳里做道场」,格外需要对时代总体性氛围感的把握和刀刀见血的功力,而本篇小说无疑在这方面达到了典范的水平。

〈陌生地〉写于二○二○年底返台居家隔离期间。当时我住在新竹的一间公寓,每天看着窗外对面的大楼发呆,故事逐渐在脑里成型。

这一次我虚构了印度洋的一个岛国作为舞台。故事中的叙述者,没有经历新冠,但经历了相似的隔离和恐惧,人我的猜忌,已知世界的突然崩塌。抛开之前那种对死亡轻飘的想像和意淫,她真实嗅到死亡的气息,发现自己也跟其他人一样,有可能莫名其妙倒在了异乡的荒地上,任黑鸟啄食眼珠。在度日如年的磨难里,她开始明白过去的生活不是那么理所当然。「也许你说得对,我被宠坏了。」这是她学到的,也是新冠教会我的。

〈陌生地〉延续了我一向的戏剧小说风格,在《湖南文学》头条刊出,被选入《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湖南文学》主编黄斌推荐语指出:将熟悉的人物和故事写出陌生感,而将陌生的人物和故事写出熟悉度,显然需要一种能力。无疑,作家章缘具有这种能力。这种能力,与她的修为、眼力,与她的探索和执着,紧密相连。

接下来二○二一年的〈木头人〉,我做了更大胆的尝试。故事背景是疫后十年,人们生活在无所不在的监视器下,一切行为都被收集分析。书中人物经历似真似幻,庄周迷梦,不知自己到底是大默城本分的一员,孤独度日,还是被世界遗忘的潘村的孩子王,以讲故事安定人心。鬼,眼光如电吐字如咒,刹那间把众人定在原地;人,渴望同类的慰藉,握到的却是冰冷的假手。故事里出现了一些怪诞的情节,到底是脑里的幻象,还是游戏中的角色,一切都能成立,也能相互拆解。

小说发表于美国《世界日报》副刊,感谢主编王开平对我的实验结果「不满意但可以接受」。

二○二二年底,疫情趋缓,不待眼睛完全恢复,我便匆匆赶回上海,因为爱犬小宝病重。与小宝分离整整十四个月了,再见面时,牠完全变了一个样,毛发脱落步履蹒跚,不久一眼失明,几个月后瘫痪。与此同时,骤然解除防疫措施后的上海,药品稀缺,人心惶惶,各种传言难辨真假。听着外头救护车鸣笛匆匆来去,我听到死神的脚步声,祂已经带走了太多人,也即将带走心爱的小宝。我的眼前常是一片模糊,因为眼疾,也因为泪水。

就是在这样的时日,我写出〈皮诺曹与蓝色鸟〉,发表于《天涯》。故事的基调是悲伤的,寓言和童话让它有了殊异的氛围。小男孩有理由相信,这世界有人族、偶人和人偶,而没有救赎的人世,只能祈求死神的悲悯……过去我常用梦境来摆脱现实、揭露欲望,但梦境只存在于人物的潜意识,没有真的化作行动。这一次,我将童话与现实并列,一明一暗,就像抽屉的夹层暗格。奇幻的情节不是虚无的想像或梦境,它是穿过沉重现实的轻盈飞翔。

书写让我找回宁静,感到笔下的文字流淌出新的自由和力量。不管成绩如何,我感恩如此年岁如此视力,还能突破自己,享受天马行空的书写乐趣。

谨以此书献给摰友孙芳鹃作为退休之礼,感谢她长久以来的阅读和心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