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好小姐的音乐田野(下)

老师在停电中练习乐器。(郭昱沂提供)

音乐教室拜的佛。(郭昱沂提供)

师傅修乐器。(郭昱沂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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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跳机的原因是什么,这种「叛国」行为在缅甸音乐界引起轩然大波,也一并斩断了他与家乡的所有连结。不谙英语的玖玖迺饱尝了艰难,数年后,他悄然移居纽约,与数人合租一栋高楼中密麻隔间的八楼之二,整套围鼓和木琴全堆叠在狭窄幽暗的房间角落,金碧装饰的乐器已然霸气不再。他在族群杂处的皇后区为了谋生,学习做日本寿司,认真卖力工作,按月寄钱给留在缅甸的妻小与恩师。

心好是他在美国唯一的徒弟,每当心好从洛杉矶飞到纽约习艺,总能带给他很大的快乐,因为可以名正言顺的打鼓、弹琴,暂时忘却经济窘迫的现实,他自我解嘲:「那套乐器终于光荣登场了。」他将一身技艺都教给了心好,因为不如此,他几乎没有机会展现他的音乐专长。

他过去用来拍响二十一个鼓面的细长双手,那曾经弹奏出时而动人婉约、时而雷动震天的「神奇围鼓乐」,现在只能用来裹覆醋饭与鲜鱼。

迟迟无法在美国觅得正职,无力施展音乐才能,无法回归故乡缅甸,这些都让他郁郁寡欢。心好非常努力的帮忙老师找到演出机会,经济窘迫加上离国之苦,这些不也正是自己的写照?只不过她还有个故乡可以回去,一拿到博士学位,她完全不考虑在美国找教职,飞快的回到了朝思暮想的台湾。

未竟之梦

2008年心好返台,同年进入中研院民族学研究所,她是第一位以民族音乐学专业进入中研院的学者。其后仍然没有中断她对缅甸的研究、习艺之路,每年往返在新北中和与缅甸仰光两地之间,贴近观察双城的政经递变与音乐发展。

2011年三月军政府下台,缅甸开始了最剧烈的变化,大量政治犯被释放,翁山苏姬所带领的反对党在国会议员席次获得压倒性成功,再加上急起直追的进出口贸易,一个有限度迈向民主自由的新局势,逐渐在仰光的常民生活中展开。

社会的改变直接影响到音乐内涵与演出形式,有的音乐家发表新作品;有的奔走在国家媒体与名人婚宴场合之间;也有音乐大师来不及体验这个新世界,悄然骤逝。

心好的众多老师中,最受欢迎就是围鼓手窖甚(Kyauk Sein),他也最受当今缅甸媒体青睐。这位音乐明星在2012年获得缅版的奥斯卡奖,一脸神气骄傲,手握着缅甸半神半鸟金纳拉像的小金人,透过电视媒体传送,几乎家喻户晓。

事实上,这位明星和玖玖迺师出同门,当后者领导国家乐团时,窖甚只是一位小乐手。前团员曾私下传讯息,如果当初玖玖迺不离开缅甸,这座小金人奖应该是颁给他的。这反映了仰光音乐界的普遍看法,窖甚取代了玖玖迺,成为地位最崇高的围鼓大师!

纽约边城的缅甸流亡之音

2013年九月中旬,台湾国家音乐厅邀请缅甸音乐家玖玖迺来到台北,策划者心好小姐定名为:「纽约边城的缅甸流亡之音」,她想借着老师的生命故事来呈现游移经验对于音乐家的影响,同时也向台湾介绍缅甸古典音乐。

心好觉得:「迁移与流亡同样发生在许多台湾人身上,但音乐超越了国界、语言、种族。」

过去受军政府长期锁国之致,缅甸甚少与外界交流,缅甸音乐更处于世界音乐版图的边陲,几乎不为外界所知悉。玖玖迺这样一位声名显赫的音乐家,离乡背井十六年,终于能够在台湾拥有属于自己的音乐会。

几经心好努力争取与不断奔走,国家音乐厅最终打破合约规定──「演出乐手三个月内不得于台湾演出」,同意让玖玖迺可以在中和缅甸街上演出,他的流亡故事与缅侨移民经历,得以用音乐来诉说,有了一场温暖的交会。

返乡之路

为了台北国家音乐厅的演出,玖玖迺决定只身返回祖国,重新找回过去的国家乐团成员,一齐参与这场音乐会。阔别十四年,「前」团长即将「回归」的消息便在仰光音乐圈传开来,夹杂着纷纷扰扰的人言耳语,这一切似乎远比一场音乐会来得更令人不安。

2013年夏天,他终于重新踏上了缅甸的国土,仰光市中心到处可见贩卖翁山苏姬与父亲翁山将军照片的小摊,手机商店与大型购物中心四处林立,连过去少见的西方观光客面孔也川流不息;这些都让城市景观在短短一两年间有了极大的转变。三月官方已经宣布报禁解除了,民意似乎正要大鸣大放起来,但却又隐藏着一股不安的骚动,比如美国担忧代表民主力量的翁山苏姬会被政府聪明地「招降」,比如缅甸学者担忧资本主义太快在缅甸生根发芽会招致「罪恶」的果实。

心好陪着老师走街穿巷、买礼物,然后会见亲人、朋友、师长,每天充满着眼泪与欢欣交织、絮絮叨叨话从前的场面。玖玖迺近乡情怯,团员们更涌现许多复杂的情绪,当年的团员一半已经凋零,团长私自「出走」,害他们受到牵连,日常起居一举一动都被暗地监视,玖玖迺当面致歉并且诚心邀请大家一起演出,音乐与台湾已然变成了最美好的理由。

再怎么辉煌过的父亲/老师,能够诉说真心的也只有身旁的女儿/学生了,老师不断在修改演出内容,「我要把这趟回乡的心情,充分表现在台湾的音乐会上。」

八、九月分是雨季,停电在仰光更屡见不鲜,这些都增加了集结团员们一起练习的难度,他们常常得涉水而来,然后在忽明忽暗的灯光或者烛光中练习,老师们相互打气:「我们的音乐要到台湾了!要让台湾朋友听到最好的缅甸音乐!」

心好在当中扮演了一个温柔的「女儿」、「徒弟」双重角色,她为老师们张罗了练习场地、饮食、交通,当我跟心好一起共处在缅甸田野时,很不习惯她伏低做小的「女儿」身分,她必须事事「听命」与「服务」老师们的一切。

「老师们都是大人了,不会自己去查资料吗?要吃什么不会自己从家里买过来?我们练团又不是在市中心,这样挺麻烦的。」

「这是他们的传统,就是这样子的,学生要张罗所有的一切,不能等老师开口。」

「所有学生都这样吗?还是因为妳是女的,又是外国人。」

「所有人都这样,不管男女老少,这是缅甸一种传统的习艺方式,前两天妳没看见玖玖迺对他的老师从门口开始一路行跪拜大礼,跟老师说话头要比老师的位置低,他在美国收入不多,但一直寄钱奉养老师。」

尊重别人的传统是一回事,但她也真不辜负「心好」之名,总是发自内心体贴着每一位老师,我想最初帮她「定名」的那位缅语老师,应该早就确认过她的人如其名,整个就是「心好」!

忙碌了一天,晚上回旅馆她对我感叹着:「差多了!」、「玖玖迺的鼓技退步了!」、「当年他在龙马雷餐厅表演多厉害啊……」

「那怎么办……他表演得不好那怎么应付两场音乐会?」

「缅甸音乐跟爵士乐一样都是即兴的,很讲究临场的发挥,他现在还有些生疏,等他们多团练几次技巧就会改善。不过我今天发现他跟老师们在讨论新的曲目,就是他新创作的曲子,还没完成,听起来很有感觉,跟一般听到的不一样。」

「阿糕,我是听不懂啦,不过我看到玖玖迺练习时又笑又哭的。」

「这就是我做为学生最开心的事,能够创造一个机会,让老师重新站在舞台上,如果他不重新开始,那就等于宣告跟音乐说再见。即使手钝了,不过以前的他也不会创作,只是依照官方要求的曲目去表演,技巧再好都只是个匠,这十四年毕竟没有白过,又哭又笑是因为他有太多心情想说了。」

从缅甸来到了缅甸街

国家音乐厅的表演之前,音乐家们终于来到台湾,我好奇的问他们是否听过缅甸街?

大家都说知道在台湾有一个地方住了很多缅甸华侨,「缅甸街!」我重复说一次「缅甸街!」这应该是他们最想认识的一条街。

果不其然,当他们来到这条街,有如回到老家,根本不需要心好担任翻译。他们各自找喜欢的餐厅,点喜欢的菜色,满满的一桌吃得不亦乐乎,不管是缅甸来的老师,隔桌用餐的客人,餐厅老板打杂的,谁跟谁都可以聊上几句。饭后再点杯拉茶,一块甜死人的椰香松饼,整个氛围就是仰光中国城某个闲适发懒的下午。

最后大家到「和尚庙」上香祈福,遵循缅甸的宗教传统,见庙必拜,尤其来到异地,那更是非拜不可,大概就是拜码头的意思。这间和尚庙位在一幢公寓的二楼,从外观绝对看不出来里面有如此大的规模,其实这里是缅甸街移民的信仰中心,长年香火不灭,颂佛声不断,给予他们莫大的心灵慰藉。

心好心里一直盼望着能够办一场「正统」的缅甸古典音乐会,让优美的乐声打破地理疆界及雅俗之别,传送在这条街上。瞧她奔走在龙蛇混杂、各派势力、各种颜色政治立场之间,也不过就希望大家能在缅甸街上听一场音乐会,就像在许多年前,她曾被那悠扬、古朴而又炫丽的乐音所感动一样。

我笑她:「从土豆喊到心好,他们可真没白疼妳!」

「国家音乐厅我都能说服他们打破合约惯例,这些邻居OK啦,到时候一定很热闹。」

两场音乐会

九月中玖玖迺率领全团在国家音乐厅的音乐会不仅满座,还吸引了不少台湾艺文界知名人士前来聆听。心好先行导聆、解说,中间担任穿场主持人。由于缅甸音乐讲求即兴,玖玖迺不按牌理出牌,把「难忘的初恋情人」、「榕树下」、「酒后的心声」都编进去了,逗乐了台湾观众。

至于他们在中和缅甸街的音乐会那更掀起了一阵旋风,心好的宣传果然效果显著。因为地点是在中和国中,没有划位售票,大家从下午三四点就排队入场,整间大礼堂好不热闹,全家大小携老扶幼,没有音乐厅观众的拘束,他们更像是在进行农历春节团康活动。

除了本来的曲目,玖玖迺中间还跟缅华社群的歌舞爱好者合作,也由于缅甸音乐家们皆具有高知名度,现场献红包(缅甸习俗)、要签名、争相合照者络绎不绝,简直台上台下一家亲,就跟我在仰光下乡时看到的地方乐团演出一样,完全跟观众打成一片,殿堂级的古典音乐竟也可以如此亲切,充满在地人情味。

我看着心好小姐,她眼睛笑得弯弯的,嘴咧得像一条小船似的,显然内心悸动不已,毕竟这是她从小生长的缅甸街,这街上从未有过如此的音乐会呢!

梦一直做,一直完成

一头标帜性的长发,一双灵动大眼睛,她仍是从前那个充满梦想的女子,在音乐会上忙进忙出,就跟最早我所认识的吕心纯一样,没错,心纯就是「心好小姐」!

长达二十年的缅甸在地田野经验,访谈、研究、拍摄、习艺,包括每年寄居在缅甸家庭,识得缅文、说得一口流利缅语,与缅人建立起如同家人般的情感。特别是她以外国人的身分担任「学徒」,在以男性大师为主导的缅甸音乐圈,被冠以「女儿」 (thamee)的称号 ,打破了通常以世袭为主的音乐教育常规,借此,这个音乐田野纪事也拥有了一个独特而珍贵的视角。

每年回到仰光,永远睡在大通舖,帮忙洒扫庭除做饭,一起在克难环境中下乡巡演,在过去,还必须时时留意被盯梢,注意自己的言行不要触犯军政府的政治禁忌;现在则是介入到更深的社会层面里,在中国城谁不知道每年来研究、做善事的「心好小姐」。

这几年结婚生子之后,她仍然没有停下脚步,将触角伸向了台湾其他地方的缅华移民,桃园中坜、清境农场、高屏滇缅村,甚至还将田野拉到了澳门、日本。

「妳不是升了副研究员、长聘也过了,连书都出了(《未褪色的金碧辉煌》)。」

「跟这些无关,我不想待在象牙塔里,我希望一般人也可以对这个主题有兴趣,其实里面都是人的故事,很有意思的,希望可以触动台湾读者,让他们有共鸣。」

她来自中和缅甸街,绕了世界一圈,实现她的音乐梦,并且继续付出着她对人、对土地的感情。「如果没有人,没有音乐,我就不做学术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