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家印离现代文明有多远?
许家印在出事之前,留给公众的印象,一直都仿佛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不仅是成功的企业家,还是慈善家,是一个有情怀的人。
网上能够找到至少十八种许家印的传记,其中一本的简介这样写道:“一个南下的打工者,他运用魔术般的手法,为我们上演了一段眼花缭乱的成长史、创业史,让恒大成长为中国地产业的巨擘。随之华丽转身,从地产跨界到体育、文化和快消品,短短四年,风靡全球。伴随着恒大的狂飙突进,‘恒大’二字早已变成一个另类符号,代表一个梦想……”
《恒大许家印——我的苦难是我的财富》是诸多许氏传记中最著名的一本,如今,在网上已经很难买到,需要预约。也许在他出事之前,这书并没有如此畅销。
他多次在演讲中提到自己小时候贫困的经历。他说:“没有国家的恢复高考政策,我就离不开农村;没有国家每个月给我14块的助学金,我就读不完大学;没有国家改革开放的好政策,就没有恒大的今天。我们一定要回报社会,一定要积极承担社会责任,一定要多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
他曾在多个重要场合提及,“恒大的一切都是党和国家给的,社会给的”,这句话充满了感情和感恩。
这些时候,许家印真像一个正人君子。
直到这些天,媒体披露出来他的种种隐秘往事,让我突然想到了纳粹头子戈培尔的话:“宣传就像谈恋爱,可以做出任何虚假承诺。”
从媒体披露出来的场景看,许家印有时候像电影里的黑帮大哥。
著名收藏家马未都曾描述自己见他的情形:许家印穿着健身服披着一件大衣来了,后面还跟着好几个随从。快到跟前时,只见他“啪”一抖肩膀,那大衣利索地从肩上脱落,后面的随从则一把接住。
他坐下后,一抬手,一支雪茄正正塞进了手指中间。啪,点上火。抽几口,往后一摆,后头人正好啪,把雪茄拿走,笃笃几下,敲掉烟灰,这边儿许家印一抬手,雪茄又塞回来了。
有时候他像过去的封疆大吏。
自媒体“兽楼处”《许氏罪与罚》一文,描述了许家印回老家的煊赫排场:
“富贵不归故乡,如衣锦夜行。许老板于是陪着老父亲,回了一趟周口。这是恒大成为宇宙房企、许老板成为福布斯中国首富后,首次回老家。
都说恒大报像人民日报,恒大开会布置像‘两会’。许老板回家的排场,也遥遥领先。
2018年12月15日上午,许老板父亲乘私人飞机到了周口。许老板飞机晚到一点点。
到了周口,他父亲直接住进了太康县人民医院,包下了一整层,医护人员都是从深圳带过去的。
为了迎接首富回乡,市里修了一条从县里直通他老家门口的柏油路。
路是临时抢修的,路边还做了绿化。因为扬尘治理,县里没有柏油。市里就把其他县正在修公路的沥青,都调过来支援。”
“回聚台岗村那天,县城通往聚台岗村的路上,全是警察。各级领导陪同,还安排了部分邻居、同学到现场与首富叙旧。
保镖们把守着首富老宅的胡同出入口。只有获得允许的人才能进去。
许老板沿路给村里的孩子发糖,挨家挨户给村民发了3000元现金,一袋10斤的恒大大米,和一桶5L的恒大食用油。
在破旧的老房子里,许老板和乡亲们一起吃午饭。桌上摆着往日常吃的口粮:
地瓜、黑窝头、煮白菜萝卜、地瓜汤。
一年后,恒大河南公司的合作方对项目合资公司审计,发现合资公司账目上,多出了一笔莫名其妙的帐目:
200多万元的大米粮油支出。”
有时候他简直就是一个封建帝王。
“许老板在深圳的总部大楼,是租的卓越的写字楼,总共42层。
一般人只能上到40层。40层是一个特别大的会议室,专门用来接待省市级领导。有权限上到41层、42层的人不多。除了许老板自己,还有名为总裁办、商务办的部门。
41层有餐厅、茶室、健身房和KTV。那两年宴请不少,许老板一般会要求喝路易十三,因为喝惯了茅台的客人喝不惯洋酒:
这样许总就能掌控全场。
在这家十几万员工的公司里,许老板就是真正意义的皇帝。任何一个高管,不管是凌晨几点钟,只要错过他的电话,都会有发配边疆的风险。
42楼是会所。出入的也都是总裁办、商务办的小姐姐。许太有所听闻,特意去过一次42楼。
她是黑着脸出来的。”
许家印出差的时候,喝茶用的水和茶具有专车一路跟随,在北京开会想喝广东凉茶了,让秘书半夜敲开凉茶店的门第二天乘坐第一班飞机送到北京。“红尘一骑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历史上杨贵妃不过也就这种待遇。
许家印出门要提前控电梯,一秒都不能等。为了不等电梯,恒大集团有20个人专门负责控梯,电梯管理员年薪30万。不过这30万也不好挣,如果没管好电梯,可能会被许老板骂上一个小时。
除了保镖之外,男性不能随便靠近,房间湿度不能大于50%,睡房要求绝对安静,电器上有指示灯的要用胶带粘起来……
许家印喜欢K歌,同时喝皇家礼炮。饮食上,他只吃进口水果,比如吃葡萄只吃日本的晴王葡萄,据说一斤上千元。
许家印的罪与罚,虽是个人行为,但损害的是一个群体的声誉。尤其是在这样一个民营企业家尤其需要信心的特殊时期。
我们无从得知许家印的心路历程,但他至少两次失去了自由。一次是物理意义上的,一次是精神意义上的。
据说许家印一次喝醉酒后,曾问部下:我怎样才能流芳百世?
后来他老家聚台岗村的村民做了一个功德碑,上面就写,许家印为国育才、造福后代:
流芳百世。
不记得是谁说过了:没有计划出来的伟大。但是这些年来,许家印步步为营,精心把“荣华富贵”“流芳百世”打造成了一副灵魂的枷锁。
一位媒体朋友跟我说起过一件往事:
2020年8月19日,他去恒大集团拜访一位高管。这位高管的职责范围,就包含歌舞团和足球俱乐部。因为两人交往较为密切,闲谈期间,恒大高管不时在接听老板许家印发来的语音指示,并不避讳。其内容大体是,从9月开始,每人每月缩减百分之五的成本,年底前缩减百分之二十。其中一句话,让这位媒体人印象深刻:“现在净利润连银行利息都快不付不起了”。
这件往事说明,早在三年之前,许家印就已经清晰地认识到恒大面临的危险局面,并为此进行了布局。
这个坎,许家印没能迈过。
最早感到危险将至的房地产公司,是在2018年秋天喊出“活下去”的万科。而和恒大一样高负债的碧桂园、融创的掌门人,在进退之间,选择了和许家印不同的路线。
以恒大和碧桂园两相比较,二者有着明显的不同。
比如,恒大已经资不抵债,面临的是信用风险,而碧桂园因过去的积累和对多元化扩张的克制,资产远大于负债,目前还是现金流风险;
比如,在多元化扩张方面,地产、文化、体育、消费、新能源等,多达八个板块,烧掉了有限的现金流,而碧桂园的扩张相对克制,即便有建筑机器人等项目,也和本业多有相关;
比如,恒大财富在可以预见的相当长的时间内将无法兑付,而碧桂园在处理跟投资金方面没有引发乱局;
再比如,杨国强正在出售资产,并借给上市公司3亿美金无息贷款,至此,杨国强持有上市公司债权超过110亿元,相当于之前公司的分红款回流到了公司主体……
融创的孙宏斌也选择了资产出售和合资合作等方式,为公司引入了更多的现金流。
相比之下,许家印的选择,是技术性离婚、保护性破产和现金大挪移。
直到“保命”的紧要关头,许家印舍不得的,还是金钱富贵。
许家印自然会收获枷锁,但我们更需破掉我们心头的枷锁。
无论怎样,我仍然不愿意把许家印的罪与罚,归结为他一个人的罪与罚。一定是我们所有人的合力和“共谋”,让许家印成为今天的许家印,成为了一个在公众面前前后判若两人、用巨大的落差撕裂着我们的许家印。
复旦大学教授王德峰说,一个民族有自己的业力,近代史上,中国两次伟大的政治进步都葬送在袁世凯手上,在变法和共和的紧要关头,他两次都选择了开历史倒车。
王德峰说,“袁世凯还活在当下。我们民族的生长,我们每个人多多少少都有点袁世凯的影子。袁世凯不是从天上掉下来落到中国人头上的。他是中国文化精神病症,中国几千年封建专制遗毒的沉淀与泛起,这个病至今还没治好。”
这个病,也体现在许家印身上,体现在我们身上。
我也不想在道德上鞭笞许家印,我只是感叹,他从神到魔的转变,充满了魔幻现实主义色彩。
我只是感慨,在改革开放四十余年之后的中国,许家印为什么距离现代文明那么遥远。
他虽然是个商人,但把恒大搞得像个小朝廷,说明他或早已不把自己当人看了。
我们做了什么呢?多少年来,我们所做的,不是拼命为成功者涂脂抹粉,然后在他倒下时踩上一脚吗?
多少年来,我们的公共舆论,不是在大力构筑财富本身这一语境,而极少平视商人或企业家作为人的一种质素,更鲜少论及企业家精神吗?
一个喜欢排名的社会,一定是一个不以平等为基础的社会。恰恰中国就有这个传统——工农士商——商人的地位一直很尴尬。
他们要么获得建立在财富基础上的艳羡,要么处于主流边缘。这种撕裂,和出事前后许家印在舆论中形象的撕裂也无二致。
企业家从来不应该被当作一个特殊的群体。
王德峰还说过一句话:“社会划了一系列标准来评判不同人,这个标准应该拿掉!”他现在在民间,上课抽烟的名气远大于学术的名气。大家关心八卦,始终大于关心思想。
以至于在这样的一个语境下,万科创始人王石在很长时间里,都不接受自己商人的身份。他的理想,是成为医生、侦探或者记者,
后来,他在《我是如何接受了“商人”的身份》一文中写道:
“直到2004年,我去无锡游访梅园时,参观了一座反映荣毅仁家族创业历史的小型博物馆,知道了荣宗敬、荣德生创业的故事。
令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在上个世纪初他们对未来规划的胸怀和气魄。荣家当时向政府提出过一个叫‘沪苏无’的概念,也就是把无锡、上海、苏州规划为一个城市圈,用京浦铁路连通,这和改革开放之后提的‘苏锡常’经济圈何其相似。很感慨,如果不是日本帝国主义入侵中国,中国的现代化腾飞至少早半个世纪。
……参观梅园时,原来以为这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把荣家的私家公园充公了,或者是他们捐献出来的。听了讲解才知道,20世纪30年代建的这个梅园,一开始就是给公众建的。他们当时并不能说已经非常富有了,就已经有了这样的公共意识和公益行为,显然比我们这一代企业家要做得更自然、更纯粹。从这一点就能看出,我们这一代企业家,还没有达到他们那一代民族企业家的水平。在他们那一代人身上,能够看到中国优良的文化传统。
……他们是儒家文化熏陶出来的,有一种‘以天下为己任’的胸怀。”
后来,在纽约洛克菲勒中心门前阿特拉斯的雕像前,王石感慨万千:“这座雕像落成于1937年,当时,企业家精神这个概念在西方也是刚刚提出不久。托起天堂的巨神阿特拉斯,是纽约企业家的自我期许——‘我们就是承载美国经济与社会的巨人’。从那之后,美国社会建构起了一套有关企业家的英雄叙事,正是这种英雄叙事和道德勇气,才使得美国企业家勇于承担社会责任,积极投身到各种公益事业中去,并赢得社会尊重。”“应该说,就是在那个阶段,我才接受了商人/企业家的身份,认定自己这一辈子就是做企业了。既然要做一辈子,就不能看不起它,不然怎么把它当作一辈子的事业来好好做呢?”
阅读托克维尔的《旧制度与大革命》一书,我们可以得到一个启发:如果说进行大革命的法国人在宗教上比我们更不虔信,他们至少还保持着一种我们所缺乏的令人赞美的信仰:他们相信他们自己。他们不怀疑人类的可能完美性和力量,一心热衷于人类的光荣,相信人类的美德。
中国第一代“首富”牟其中曾说:“做好一个穷人,有骨气就行了,而做好一个富人,则需要巨大的智慧和仁慈的灵魂。”
他还说过:“我不着急中国赶超不了美国,我着急的是,中国人学不会做一个好富人的本领。”
价值观不会因为我们看不见而不存在。
就目前来说,把民营企业家当“自己人”固然重要,同样重要的,首先是要把他们当“人”,他们自己也要把自己当人,把他们当人的人也要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