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境裡的驅魔火焰:拉達克的「洛薩」藏曆新年

洛萨 © 尹雯慧 洛萨(Losar,藏历新年)前夕,Stanzin的妻子Tsomo正带着两个孩子在阳光下梳洗,为过新年准备着。

文.摄影/尹雯慧

相对于北印拉达克(Ladakh)首府列城(Leh)的今日繁华,位于其西侧52公里处,海拔约3,600公尺,曾经是Tingmosgang及Himes两地通往列城的主要贸易枢纽城镇里克尔(Likir),如今因为位置荒僻而显得孤寂,年轻人口外移的现象也难以避免地在此上演。

2018年冬天,我在此地短居了一段时间。离开里克尔的前一日,村子上方的天空缓慢地聚拢了一些黑压压的乌云,在天将暗的时刻飘了场迟来的冬雪,并且持续了一整夜。牧羊犬小当虽然有自己专属的屋子,不过牠喜欢睡在屋顶,于是隔天的黎明前夕,当我踏过积雪寸许的泥土路想去和牠道别时,牠蓬松柔软的毛发上覆盖了一层银白皓雪,乍看宛如沈入月光海洋的一艘小船,纹风不动地等待着天亮。

小当的主人Stanzin在路边捡到牠时,正好也是前一年的隆冬时节,彼时尚未断奶的牠,身边早已不见母亲踪影,独自以幼小的身躯抵御着拉达克高地冷肃的寒风。带浪浪回家的Stanzin蓄着胡髭,身材精瘦,和家人在里克尔经营着村里第一间传统民宿,对这个居民不过两百余户的小村落而言,堪称创举。

小当的家 © 尹雯慧 Stanzin正在帮小当盖房子。不过牠还是比较喜欢睡在屋顶。

小当 © 尹雯慧 小当的主人Stanzin在路边捡到牠时,正好也是前一年的隆冬时节。这里是里克尔第一间传统民宿,对这个居民不过两百余户的小村落而言,堪称创举。

根据一份2011年的印度人口普查报告,里克尔的平均识字率(不包含六岁以下的儿童),约莫是七成,不过接受高等教育的比例仍然偏低。在以务农及筑路工人为职业首选,看似与世无争的古老聚落,Stanzin「留学海归」的特殊经历,多少解释了他为何能使用流利英文以及与大多数村民迥异的视野与思考方式;而他口中有着「再造之恩」的国度,竟是千里之遥的台湾。

90年代初期,台湾的佛光山海外佛学院开始提供拉达克地区,每年10名奖学金补助的名额,让该地的学生来台湾接受教育并学习佛法。Stanzin幸运地搭上了那班前往陌生国度探险的特快列车,「我会被选中是因为我来自贫困的家庭」,他说。在著名的里克尔寺(Likir Gompa,Gompa为藏语中「佛教寺院」之意)附设学校就读是因为经济困窘、缴不起学费,然而讽刺的是,也因为贫穷,他获得了村子里其他人难以企及的机会。

全家福 © 尹雯慧 Stanzin 难得的全家福合照。

迟来的雪 © 尹雯慧 暖冬影响之下,里克尔终于在一月的隆冬时分,飘下了一场迟来的雪。

七岁离家,八岁踏上台湾的土地,再回到家乡已是十四岁的青少年,可以说在异地度过整个童年的Stanzin,讲起台湾仍然流露诸多想念。虽然对稚龄的孩子来说,刻苦规律的生活作息并不容易适应,不过,由于当时有人提携与协助,那些温暖的生活经验让他离开岛屿将近20年之后,依然说出「我喜欢台湾的人们胜过我家乡的人」以及「台湾以外的地方,我只学到如何赚钱」这样的感慨。

回到家乡经营民宿,是Stanzin想到和外界保持联系的方法,不想因为封闭的环境而故步自封,他用父亲建造的传统房屋作为创业的起点。他的民宿位在里克尔寺的后方,这间耸立在制高点的寺院,是拉达克第五任国王拉青嘉波(Lhachen Gyalpo)于11世纪初所建,后历经大火,现在看到的面貌是18世纪重建之后的模样。

冬天的高原处处凄清,绛红色的寺院总是寂静无声,牦牛羊群也显得百无聊赖。动辄零下十几二十度的低温让人丧失活动的欲念,唯有热闹喧腾的庆典方能唤醒——洛萨(Losar,藏历新年)则是一年之中,最重要的重头戏。

酥油灯 © 尹雯慧 夜晚来临前,家中包含Stanzin的稚子Dorjay在内的每位成员,都要加入点酥油灯的行列。

电灯 © 尹雯慧 为了让室外的夜晚光线更充足,Stanzin 自己拉电线架设临时照明灯。

洛萨源自于图博(西藏)境内苯教的冬季焚香习俗,据传在图博第九位国王Pude Gungyal统治期间,与丰收节庆合并而成为流传迄今的洛萨节日。藏历与农历略有差异,有时会相差一两天,也因为闰月放置不同,有时甚至可达一个月(例如2009年)。

深受藏传佛教文化影响的拉达克地区对这个节日自是重视非常,不过特别的是,拉达克庆祝洛萨的时间要更早,是在藏历11月的第一天。原因是在十七世纪时,统治拉达克的国王Jamyang Namgyal在执政期间,欲带领士兵与巴尔蒂斯坦军队交锋,因其时将逢洛萨新年,恐引不吉征兆,于是他下令拉达克新年提前两个月庆祝,此习俗沿袭迄今不辍。

营火驱邪 © 尹雯慧 Stanzin 在家中庭院升起了营火。火在新年驱除邪恶鬼魂的活动中,扮演重要的角色。

为期三天的洛萨新年庆祝活动,往往从清洁家中环境揭开序幕,和汉人除夕前的大扫除有异曲同工之妙。除了在家里装饰花朵,或是在墙壁涂上吉祥八宝的图案,也会在牲畜身上缝上五色旗,祈求来年平安。家中每位成员都要沐浴清洁,象征着把一年不好的晦气都汰除,以清新之姿迎接新的一年。

在此期间,「火」扮演着相当重要的角色。在列城,民众会高举火炬,沿街游行并高呼驱除恶灵的话语。在里克尔,家家户户会点上酥油灯并在庭院中升起篝火,彻夜不熄。除夕夜里,每个人必须拿着一个小面团在身上搓揉,除去身上不好的秽气与厄运,再交由家中长者黏在一个木片制物上;这个恶灵集中体的象征物,称为Gal-pa。Gal-pa必须以火焚烧,同时丢出门外,以防止恶灵趁机返还。

Gal-pa © 尹雯慧 除夕夜里,每个人必须拿着一个小面团在身上搓揉,除去身上不好的秽气与厄运(但要避开心脏与头这两个部位),再交由家中长者黏在一个木片制物上。这个恶灵集中体的象征物,称为Gal-pa。

燃烧的Gal-pa © 尹雯慧 熊熊燃烧的Gal-pa在夜里更显得张牙舞爪,即将跨出家门的爷爷小心翼翼地开门,其他家庭成员只能目送,不能同行。

泼水 © 尹雯慧 媳妇Tsomo准备一壶冷水在门后等待父亲进门时,出奇不意地向他泼洒,并吓跑想要尾随的恶灵们。

驱邪完成 © 尹雯慧 被冷水泼洒一身的爷爷终于任务达成,全家人站在门口迎接,笑声不断。

虽然Stanzin才是这个家中「名义上」的户长,但这一年洛萨传统庆祝仪式多还是由住在附近的父亲来负责,「我什么都不懂,还是交给我爸爸比较保险,免得搞错」,他笑着对我说。对于「我认为所有的修行,应该是着重内在的培养,外在行为与表象是不重要」的Stanzin而言,他似乎也仍在对自身文化价值的认同以及寻求发展契机的路上,以自己特有的节奏探索着。

在我拂去牧羊犬小当身上积雪的同时,前日预定的计程车刚好在远处打亮了车灯,缓缓靠近民宿门口。司机是一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因为观光客生意发了笔小财,买了一台休旅车。问他洛萨都做了些什么,他说,「在家玩手机啰」。

我擡头看了看,天空尚未明亮,雪却越下越沉。

大雪 © 尹雯慧 大雪使得原来低温干燥的空气变得更为冷冽,走在雪地里的村民与牲畜,步伐显得缓慢而蹒跚。

尹雯慧

现为文字影像工作者,曾参与多出舞台剧演出,目前一直在旅行。得过一些文学与摄影奖项,曾入选云门舞集「流浪者计划」、文化部「台湾诗人流浪计划」…等奖助计划,诗作入选2015及2017台湾年度诗选,影像作品获得「2018国家地理杂志全球摄影大赛」。着有报导文学集《谜途:流亡路上的乌托邦》与摄影诗集《无边之城》。

▎作者专栏:尹雯慧@转角国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