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丨李晓:李作家

李作家

李晓

我写作多年,像乡野里的狗尾巴草一样忙着长忙着灭。我的写作是一个人深挖灵魂里的洞穴,我是越写越寂寞的人。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是文学发热发烧的年月。我当年也双眼充血地写诗,写得天昏地暗,在不少人眼里也是神经兮兮的模样。

我写诗赢来的名声,引起生活在小镇上一个裁缝家女儿对我的爱慕,那个裁缝是小镇上的万元户,财大气粗不同凡响。不过我这样一个爱情的困难户,最终没收获到爱情小鸟停在小镇电线杆上朝我叽咕叽咕叫带来的感动。我隐隐约约听到的消息是,这个裁缝要求女儿的婚姻要门当户对,他准备把女儿许配给本镇一位养鸡大户。那位养鸡大户也是一个万元户,两家人结亲,就是强强联合了。我在县里电视台看到过新闻,养鸡大户作为本县致富带头人受到县上表彰,在大会上戴着大红花,还结结巴巴接受了县电视台的采访。

我喜欢去灰尘滚滚的县城游荡,和县城里的诗人们缠缠绵绵在诗情的迷雾里幻想人生。这是一群志大才疏的诗人,他们大多只在民间诗歌报刊上发表过一些诗歌,就雄心壮志睥睨于浩大诗坛了。这是一群在岁月静好时信誓旦旦要和你一起闯荡天涯的人,但危难时刻却翻一翻白眼的人。比如,我有一次琢磨着想找几个诗人借钱急用,他们都耸耸肩摊摊手说,真没有。

有天,我在清晨的朝霞满天中回到单位,在宿舍门前,遇到了裁缝家的女儿,她正端着一个装着荷包蛋的保温杯在那里等候我。女孩穿着那个年代的白色连衣裙,胳膊白嫩,我却怪怪地嗅到了一股鸡粪的味道。我没好气地说,我在县城里吃过早饭了,你端回去吧。女孩转过身,又回头委屈地望了我一眼,离开了。

去年秋天,我在城里大街上遇到了当年这个女孩,她腰身粗壮,长相富态。我们靠在一棵根须披挂的小叶榕树前闲聊了一会儿,她告诉我,她已经当了外祖母。我讪讪地说,不错,不错啊。她随即问我:“李作家,你还在写诗啊?”李作家!我听到这个称呼从她嘴里冒出来,敏感自尊的我似乎感觉她言语里有轻蔑揶揄的意思。我这个平时在人前显得温和面露慈悲之相的人,突然歇斯底里对她发出一声愤怒的大吼:“我就写诗,写诗,关你啥事!”我恶狠狠地骂了一句脏话,我感觉已经气得快脑溢血了。这个当了外祖母的女人怔怔地看着我,她咕哝了一句:“你还是一个作家啊,怎么这么粗鲁!”她扭头而去。我上世纪在她心里积累与储存起来的美好形象,就这样毁于一旦了。我木然地靠在树上,一瞬间感觉身体里被抽空了血液一般的虚脱。

在一个对自己怀着善意的女子面前,我为什么表现出如此的不堪忍受,那个“李作家”的称呼为什么让我恼怒。这是我亲手织成的一团乱麻。曾经,我追求城里的姑娘,也确实是靠在报刊上发表的文学作品赢得她的芳心的。而今,成为妻子的她,眼袋无声地浮上了眼圈,炉火带着疲惫地燃烧与熄灭,她一直陪伴着我在烟熏火燎的日子中写作。我的写作,保持着与现实生活的一段距离,写作其实换不来更多的大米与猪肉,换来的是内心的宁静与躁动的杂糅。妻子对我,已经失去当年对我那点所谓才华的期许,有的才华,只是用来吹牛甚至欺骗自己的。

这些年,我也加入了本地的作家协会,发表的作品数量或许可以称得上是一个作家的身份了。在一些社交场合,很多人也是这样真诚或者戏谑地称呼我的,“李作家”叫得此起彼伏,我在这些称呼里得到过虚荣心的瞬间满足,不过也有一些不自信的感觉袭心。我的作品硬核质量,离一个严格意义上的作家还有很大距离。作家这个称谓,应该是庄重严肃的。有时候望着匍匐在大地耕耘的农人,我甚至有一种闲人白吃粮食的羞愧与怯懦。但也有不少门外汉,以为作家可以通天入海无所不能。比如我老家的乡亲,有后人不孕不育的找到我帮忙去求教医生诊治,有老水库需要项目资金整治的,找到我央求我这个“作家”去出面跑动跑动。这些,都被我谢绝了,我表示爱莫能助。我在乡里的名声,就这样黯淡了下去。老乡们说,作家也就那么一回事,比如“李作家”。我差点成了一个无能之辈的代称。偶尔回到乡里,我也只能与无聊的老水牛那呆萌温良的目光相互凝望一下了。

但在这个尘世里,我也许会一直写作下去,我用写作留存一点在人世里生活的小小纪念。在如陈酿老酒一样的地老天荒的阳光里,我有一种微醺的状态,任灵魂在写作中遨游飘荡。

(作者单位:万州区五桥街道办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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