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在笔先与诚意工夫
意在笔先与诚意工夫
柯小刚(无竟寓)
所谓“意在笔先”并非意在书先。书写行动作为一个整体,并不是从落笔开始的,而是在落笔之前的“默坐静思”中就已经开始。蔡邕云:“书者,散也,欲书先散怀抱”,“夫书,先默坐静思,随意所适,言不出口,气不盈息,沉密神彩,如对至尊,则无不善矣”,皆明言书之为事,始于落笔之先的诚意工夫。
所谓“诚其意”(《大学》),是由心猿意马的对象化之意返回,“反身而诚”(《孟子·尽心上》),回到“诚者自成”(《中庸》)的“无思无为、寂然不动”(《易经系辞传上》)。但这“不动”却并非静止,而是对“动”的“不”之工夫、对“思”“为”的“无”之工夫。这在书法中便体现为“收视反听”的“收”“反”工夫。这些都是逆觉的工夫,是通过一种逆向的行动而达致的“寂然不动”。所以,此寂然之境已是行动之始,自然蕴含了“感而遂通天下之故”、激而发为千笔万笔的势能。所以,“默坐静思”“收视反听”已是原初的“逆锋起笔”和笔势蓄藏,虽然此时笔尚未落,画尚未形。此时,书法用笔之“大旨在逆”(周星莲《临池管见》),已见诸心,藏诸意矣。至于落笔之后的逆起回收之类,只是书道诚意工夫的自然发用而已。
而且,即使一画既落之后,此前的“不”之工夫并未因出离静坐而稍歇,而是转入书写动作之中,体现为用笔的“涩势”“横麟竖勒”(蔡邕《九势》)和“不用急,故须迟”(王羲之《书论》)等自我抑制的感觉之中。此理与《庄子·养生主》庖丁解牛的“视为止、行为迟”、“官知止而神欲行”相通,都是动中之静的工夫、行中之止的工夫,或在“是”中去“不”的工夫、在“为”中“无为”的工夫。以此工夫,书写恰以“散怀抱”而能紧,而能笔笔相生、丝丝相扣;又以气不懈怠、间不容发而能忘,“心忘于笔,手忘于书”(王僧虔《笔意赞》),“无意于佳乃佳”(苏东坡)。
逆觉或“不”之工夫给书写者的身心生命带来本原的张力,使松者沉、沉者松,使迟中有速、速中有迟,使点画气息连贯而起止分明,笔笔连而莫不断,笔笔断而莫不连。如此,则一画既落之后,有不落者存矣。《易》云“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存之者性也”(《系辞上》),于书则“一阴”默坐静思也,“一阳”挥运显象也,“一阴”前笔也,“一阳”当前点画也;而“继之者善”则笔势相连而善也,“存之者性”则迁流不息而未尝不逆觉自返而止也、笔笔相生而未尝不笔笔自成也。如此念念相续而时时自反于一念之未发、笔笔相生而莫不逆觉于一画之未落,如此生生不息而时时回顾、若有若无而连绵不绝之意,便是点画筋力的本原。筋力生乎毫端逆觉,逆觉生乎运笔之意,笔意生乎“成性存存,道义之门”(《周易·系辞上》)。筋力之源即心力之源。
筋生于时时回顾的延伸舒展,力生于逆觉中的锋势打开,而这一切都发生在“意”中。意在笔先,亦在笔中和笔后。乃至千百年之后,当今日观者临帖观览,亦将有感于斯意,如见其挥运之时,如会其运笔之意。所谓临帖,就是会其笔意,得其笔意,“以意逆志”(《孟子·万章上》),以心印心而已。点画与点画之间有筋存焉,今人古人之间有意存焉。“意在笔先”之意,先有意于古今之间、翰墨之外,然后乃有意于点画、结体、章法而已矣。点画、结体、章法始于一画,而一画生乎“默坐静思”之诚意工夫。
《易》云:“易无思也,无为也,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是意之大用也。“无思”“无为”不是愚而不能思不能为,而是能思能为而无所思无所为;“寂然不动”不是僵而不能动,而是能感能动而“听之以气”“虚以待物”。“无”之工夫、“不”之工夫,即“能”之工夫、“待”之工夫、发动之工夫。能无能不者,即能感能动者。能感能动心之体,感而遂通意之用。“天下之故”莫不如此,书道亦不外也。
所以,“意在笔先”不只是一时先在于落笔之前,而且是常在落笔之先,又在落笔之后。笔终而势不尽,势尽而意无穷。笔生乎势,势生乎意,而意存存,不绝如缕,千古如斯,使人万岁之后犹能旦暮遇之,目击而道存矣。[ 《庄子·齐物论》:“众人役役,圣人愚芚,参万岁而一成纯。万物尽然,而以是相蕴。”“万世之后而一遇大圣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庄子·田子方》:“若夫人者,目击而道存矣。”] 故“意在笔先”犹《诗》之“兴”在“比”先。《诗经》起兴之象,既在赋事比物之先,亦在全诗既成之后,蒙养生意,发育万物,“如将不尽,与古为新”(司空图《诗品》)。比只是一时一物之相比,兴却是全体大用之漫兴。比只是比对对象,而兴则兴发全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之兴起“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乃兴其意也,发其生也,听其气也,待其物也,非仅比“关关”于“好逑”、比“雎鸠”于君子淑女而已。
书之“意在笔先”亦犹如此。书兴笔意之在先,首先是志意先发之在先,其次才是字形章法之类的预先设计。如王羲之言:“夫书先须引八分、章草入隶字中,发人意气,若直取俗字,则不能先发”(王羲之《书卫夫人笔阵图后》)。这里说的“八分、章草”还不只是用于比参“隶字”(晋唐人所谓“隶字”多指真书)以便融入其中的参照物、对比物,而且更是兴发志意的先行之物。比者比物而已,而兴则非惟兴物,且更能兴我兴人,兴起一诗之志意,乃至兴起“斯人千古不磨心”(陆象山《鹅湖和教授兄韵》)之心。
《论语》侍坐章,曾点“舍瑟而作”之兴起身体,“浴乎沂,风乎舞雩”之兴发志意,亦在是也,故孔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论语·先进》)。“关关雎鸠,在河之洲”之中,亦有某种“与点之意”或用以先发全诗志意的兴感之象,而不只是在比物取喻的层面上以雎鸠比君子淑女。书之“意在笔先”亦如之。“欲书先散怀抱”犹“舍瑟而作”,“意在笔先”犹“兴”在“比”先,必先感兴而上达,然后才能比物而下出。
感兴而上达者,“形而上者谓之道”也;比物而下出者,“形而下者谓之器”也。《诗》之兴、书之意,浑入其道也;《诗》之比物,书之笔画,各出其方也。周子《通书》云:“诚无为,几善恶”,亦此之谓也。“意在笔先”者,诚意之浑然,先乎一画之发几也。几发而动,意命乎笔,道见乎迹,然后物有善恶之法,字有美丑之度,书法于是乎从书道化出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