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杏散策

图/李进文

起初,栽种银杏的僧侣,金金静静,晨钟的情绪,矿一样安定;木鱼一早轻诵涟漪,银杏小口小口咀嚼梵音,遂长到高于山脉的起伏、高于人生的雪线。僧侣并不知道,他所培育的不是银杏,而是我们日后随风摇曳、感受世界的能力。

时间生锈之前,银杏赶紧以秋诗篇篇说明:我是金!导电性、心性和身体密度都像黎明。

在秋天整理落叶,就像把奔放的玩具间收拾干净,大人心满意足、小孩想哭。

银杏如此耐寒、如此耐性地抗拒令人不耐的东西(譬如诗意,银杏跟少数纯净的人一样以耐寒和耐性抗拒任何「诗意」伪装成「诗」。)

叶不被雪压抑,枝不受风指派,但若菩提不在,银杏就会自动取代。传说银杏曾是神圣的植物,流连多重宇宙,婉拒变种,如此性格跟新诗这种善变且乐于演化的生物属性不同。

落叶在车子经过时全部惊为一群飞鸟。叶子一再一再地练习坠落,为了让翅膀长硬。

叶与叶如同远洋迷失的船只透过星光以暗号确信彼此存在,于是──这叶宽心、那叶释怀,这叶放下、那叶喜舍,秋天就来了。

为了表彰十一月荒寒的爱,太阳猛然像心脏一样盛开,你我的距离正阳光。

雨把外面的自己,放进银杏心里面,以为就此安顿了。雨的血型影响银杏,内向、礼貌、泪活之必要。

银杏跋涉多少光年前去维护原型──裸子植物初始美丽的轮廓。而渴望纯净的诗,岁岁年年同样在追寻原型的路上。

地上深厚堆叠的,是年分,它们耳语:「每一片叶子飘落,都是引渡。」引渡什么?「引渡浮金,或者轻雾!」

我踩着、我踏着栀子黄、柠檬黄、芥末黄的银杏往上爬。痛,灿烂吗?秋风在线上陪哭。

和时间谈过感情的叶子经过一阵风,风变金、叶变脸。

月亮像钱币一样,翻转、挣扎地掉落──落地朝上的那一面,会是银杏仰望千年期待的吗?

没有谁比银杏更有耐性聊天,闲聊天空──「天空」是任何种族都可以使用的国名,比「月亮」这个共享称呼更安那其主义。

对古老,以言情读法,植物一叶一叶的情节之美,像人一样,最美是自然美。

每一片叶子看似同文同种,一旦与日光培养出感情,就各自发展一片自己的文化、各自得到一种容易被自己感动的病。

一心走进旧书页,如一只麋鹿踏响满地黄叶。秋色繁荣,强烈。秋香从来不淡泊,只是名利随喜。落日最后回眸的一瞬,丰饶,孤傲,晚景充满内容。我弯腰捧起一抔金色秘密,恰是印第安纳琼斯冒险找寻的圣器。

叶子善于借光,在刚刚好的天气。对面的面包店门口,华格纳牵着他的星体路过,一路闪烁。荞麦面包刚刚好出炉,老板说:以面包交换一章咏叹调如何?

微风流漾,金色体香,我们尚未形成最好的模样,此刻只有入迷,才能暂停猜想。

叶子与土地摩擦,静电──静电在你心中,疑惑很多;当世界经过,一时之间充满网红。

植物的灵魂是抽象的,具象则取决于我们内在与叶脉连结而生的共感。

我的坠落刚好是它的坠落,它的怜爱刚好是我的软弱。

我总是无知地解释世界,岂知世界早已拆解又拼装、拼装又拆解地袒露生生世世的我。

凡是在银杏树下或旁边,其他都显得世俗;每当银杏可爱的时刻,任何镜头都显得猥琐。

若非银杏睡着了,否则怎会放任黄叶完全卸责?它曾在两亿年前古生代二叠纪睡着了。其实睡着的是我们,所以不知道别人的清醒。

踟蹰不属于你,摇摇欲坠不属于你,漫漫长夜和夜歌也不属于你,你落叶般告别的样子真干脆。

树没有晚年,除非病虫害;只要生命仍在游戏和升级,落叶不过是生命中的定期更新。已经寥寥无几,就专注于寥寥无几,重建凋零与畸零,将稀松的偶然,当作世界上最茂盛的希望。

每到秋天银杏燃烧自己,让人间是烟,让月光是余烬。景色必须以心雕刻才显本色。

坠落或失去,许是巴哈的平均律,协和着日子与我的关系,然而一生中务必也要不避俚俗地创造我一个人的神曲。

落叶不留余地,其上任何脚印重复又重复地逝去。我们是神灵某次空档的产物,行行重行行的一生不够填满空档。

一群银杏与一枚夕日叙旧:只想恬恬谧谧、细细腻腻、修修润润一生草稿。

将手机影像扫成一堆,尚未点火,心中一炬已袅成轻烟。

温泉旁的银杏,寂静传情给绚烂,以氤氲,以天地之气。地底熔岩,浆心比心,火热。说不准的喷薄与爆毁,让我心生欢悦,肉身势将比意念早些告别。感觉我正融化,你却不说话。

雾散去时对风说:「谢谢你推动我一步一步离开。」风说:「雾啊,只有决心散去,你所见将会比你所信更加明白。」

昨夜寒冷,今晨湖面在阳光下蒸腾雾气,雾气散去,忽然落入湖中的大黄狗激动地向我游来──游来的其实是银杏倒影。

自从树们卸下奔波,就不再与动物为伍了。五亿年来,在陆地,它们适应「不移动」,不移动是为了让天堂垂下一根绳索,每当月亮从绳索往下溜进孩子们的树屋,我们老远就能看到银杏黄、黄蘗色和山吹色交揉的光晕,类似油画里人子诞生之处。

银杏叶形状,类似伤口,被时间、被眼神咬的?大概的齿形、多半的瞋痴;伤口与伤口,好比落叶与落叶,痛或舍离?彼此很少相拥,总是独自咬牙承受。

岛上叶子,飘飘荡荡,晕了又晕,无空间性。落地瞬间,撞出骨骸声,声音不是来自叶子,而是来自它最爱的本土。

自作主张的冬日强风把叶子拆得支离破碎,勉强拼凑回来,春天也不会回来。

每一年被风削下、被雨推翻、被雪霸凌的银杏叶,闪耀着黄金、玫瑰金、月光金,都是我摔落的良心。

如果废墟吃了一些雾再吃了遍地银杏叶,就会长成一座宫阙。

叶有破绽。破绽若是硬要圆满就错了。幸福都隐含缺憾,无需蛇足或括号说明「我真的很幸福」;快乐都隐含哀伤,无需注释或附录「我真的很快乐」。心若诚实,别人一听就懂了。破绽很好,它创新艺术、激励我们追求更好的自己,但是破绽不知道自己的好,还在追求圆满,像夸父追日。

银杏总是一副不置可否,它随性看着经过的人渐渐向时光深处过去,且放任自己过不去。

金黄似乎跟蓝天提前讲好,让旅人自成冷色系,其中又以乌鸦色最明显。其他色系都加一点点灰,不让手机相簿内的一切显得那么穿越、那么宫廷剧。

薄薄的叶,待我不薄。银杏一生动,有人死寂了。最糟的是一旦死心,还将灵魂当作银杏。

银杏挑高云朵,富贵被浮云勒索。人间地狱预备从云上跳下,心态好得像天堂。

雨密密刺青在你身上,宇宙以流星对我心下针。

那是许多小铃铛、小担心、小舞裙──落叶的状态有时小得像恳请,但有时大摇大摆地扬长而去像绝情。

世界躲到银杏树下慢慢变黄,慢慢错过任何人的路过。任何人走着走着,累了就坐进一幅日式温泉画,静止在落叶与落款之间。

一年一度地焚烧,欲望和垃圾讯息。你叶脉搏动,而我是静。静静的我向光,学习知识。

黄金矿脉对我做了细节陈述,以下伏流歪曲地府,以上树影斜杠人间。

落叶拳拳,风似凯旋。我所能发动的最精锐的语言,一片两片三片。

看见银杏黄就想到糖果,光阴和微风很甜;看见夜,很苦;看见梦的曲线,很辣;看见邪魔歪道,很正;看见好人,很坏;看见往事,薄荷凉;看见你就想到毛月色的天空,仰望很酸。

我不饿,只是胃孤独了,当我走在一排银杏的街头。

街景缓缓,人流少少,经济与生命都不再尖锐。街头,老灵魂的银杏,枝枒笔触含情,叶落简洁率性。散步是最可以成为自己的方式,透过磨损与修复、透过舍离与接纳,慢腾腾走往识人之道。街头的乌龙面、拉面和荞麦面都是人们口中的常客,质感像友情一样最好富于弹性。穿越街头斑马线,安全地,我保留最后一次被光阴撞灭的弹性,为地球、也为诗一次性减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