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或恐怖分子?以巴衝突如何成為極端主義的熔爐
杰宁市内四处张贴有死去的武装份子照片。图为有武装分子的照片被毁。 图/陈彦婷摄
以色列西岸/巴勒斯坦现场采访、摄影/陈彦婷(独立记者)
前言:
被以色列、美国、英国、欧洲、加拿大等视为「恐怖组织」的巴勒斯坦武装部队,如巴勒斯坦伊斯兰圣战组织(PIJ)、哈玛斯等等,都有其支持者;另一边厢,以色列亦有其激进代表,现任以色列国家安全部长班吉维尔(Itamar Ben-Gvir),过去曾加入被视为恐怖组织的极右团体Kach,以色列战时内阁的唯一中间派代表甘茨(Benny Gantz)请辞部长一职后,班吉维尔随即自荐,令本来几近右派的内阁更走极端。
以巴双方为何有人选择激进的手段,要把双方置诸死地?独立记者陈彦婷深入武装分子摇篮,在位于西岸北部的杰宁市(Jenin),与当地居民谈到武装分子、巴勒斯坦政府,又来到圣城耶路撒冷,了解以色列极右支持者的想法,追溯历史,一看以巴冲突如何成为极端主义的熔炉。
在一片破烂的大马路上,三五成群的小孩在嬉戏,你想帮我拍照吗?等等,然后,这群小孩引领记者到难民营内的一处墓园,内里飘扬着无数巴勒斯坦旗帜、还有黄绿色代表PIJ的旗帜,以及众多年轻阿拉伯男子的脸孔,在颇为挤迫的墓碑间,小孩叫到:「这是我的邻居,他是捍卫者。」「他是捍卫他的家园。」10岁的Jwod与11岁的Masa跟朋友你一言,我一语,语气为邻居感到骄傲。(记者问:你长大后也想成为这样子吗?)她天真烂漫地笑说:「当然。」
童言无忌,究竟这些小孩有多了解他们的邻居做了什么?他们所属的组织又代表什么?无人知晓,但明显地,杰宁市内的街灯、路牌、分隔岛等等,张贴广告以外,还贴着大大小小不同阿拉伯男性的相片,大多仍正值20多岁的黄金年龄,这些人都被称为「烈士」(martyr)。「烈士」一词源于古希腊,意指出庭作证的「证人」,穆斯林传统是指为信仰牺牲的人,但在以巴冲突中,则是指在冲突中被杀害的巴人,也包括武装分子。
「他是为圣战而战。」25岁的Ahmad Shami在23岁弟弟Mohammad Mohannad Shami的墓前说。弟弟Mohammad是隶属新一代组织杰宁旅(Jenin Brigades)的武装分子,想起弟弟的立场,「他说敌人都在掠夺你的土地,你不能袖手旁观。」他们一家就如所有居住于难民营的巴人一样,自1948年阿拉伯联军败给以色列之后,由以色列北部一带逃到杰宁。被认为走上激进、极端的一条路,值得吗?「捍卫我们的土地并不是一个选择,是我们要做的事。」Ahmad坚定地说,「是我们与生俱来的任务。」
10岁的Jwod与11岁的Masa跟朋友来到杰宁难民营内武装分子邻居的坟前。 图/陈彦婷摄
杰宁难民营内的一处墓园,内张贴已过世的武装分子照片。 图/陈彦婷摄
杰宁市内不难看到各处都张贴着武装分子的照片。 图/陈彦婷摄
▌以色列的极端主义者
巴勒斯坦有其对抗势力,以色列也同样有极端主义崛起。「简单来说,几乎所有阿拉伯人,尽管没有开口说,都会有想杀死我的念头。」一口美国口音的英语,18岁以色列男子Benjamin续说,「这是我的国家,犹太人的国家,」耶路撒冷的广场上聚集了数十人,他们举起标语叫嚣,上面大字写着「给恐怖份子的头颅每人一颗子弹」。 「阿拉伯人没有明说要赶走我们,但这只是用来开脱他们鼓励恐怖主义,你看,他们根本容不下犹太人,他们在说『从河流到海洋』,换句话指——杀死犹太人。」
这是指巴勒斯坦支持者在示威时经常出现的口号:「从河流到海洋,巴勒斯坦将被解放(From the river to the sea, Palestine will be free)」,所谓河流与海洋,是由约旦河到地中海,即囊括以色列的领土。有评论指这是排外的象征,但也有人说巴人只是向以色列人看齐。
广场上大多数人都是年轻一辈,他们一身黑礼服、两鬓有长长的头发,称为「边角」或「边落」(sidelocks),是传统犹太人的打扮,有些是极端锡安主义的激进支持者。这群参加者居住在犹太人与阿拉伯人各据的耶路撒冷,也有人从附近的希伯仑屯垦区前来。
38岁的Hezi Hason是当中一份子,在他眼中,并没有和平的巴勒斯坦人,「在以色列居住的阿拉伯人, 要不就是恐怖分子或他们的支持者,要不就是被洗脑。」他不讳言:「惟有删除所有哈玛斯,以色列接管整个加萨,才是最有效的方法。」(那巴人可以去哪?)「以色列政府没有说不准他们留下,但我认为他们应搬迁到其他穆斯林国家,因为他们在这并没有将来。」
前以色列首相梅尔(Golda Meir)说过,「假如阿拉伯人在今天放下武器,就不再会有暴力蔓延,但倘若犹太人放下武器,那就不会再有以色列。」以色列的极右民族主义自六日战争兴起,守护以色列主权,解放西岸领土。
2016年联合国安理会第2334号决议表示,以色列自1967年持续在属于巴勒斯坦的西岸地区及东耶路撒冷内,建立犹太人居住的屯垦区,被指「公然违反」国际法。以色列人权组织指,在2005至2023年间,屯垦者在西岸引发的暴力事件高达1500宗,但只有3%被检控。以哈战事后每况愈下,屯垦区居民持枪擅自驱赶、恐吓巴人,以军视而不见,甚至狼狈为奸。根据联合国资料,以哈战事后至少有513名巴人在西岸被杀,另亦有19名以色列人遇害,英国与欧盟近日向数个屯垦者或组织实施制裁,惩处他们对巴勒斯坦平民施加的暴力。
极端锡安主义的激进支持者,在耶路撒冷的广场聚集示威。 图/陈彦婷摄
极端锡安主义的激进支持者,当中有些人认为整个巴勒斯坦地区都应该由以色列接管,阿拉伯裔居民则应该移民到其他国家。 图/陈彦婷摄
▌巴勒斯坦的极端主义者
但以巴双方选择暴力早在以哈战事前就已开始,根据非盈利组织武装冲突地区与事件数据项目(ACLED)2023年报告,在杰宁市或其他不属以色列政府管治范围的「A区」,很多武装分子都是由区内的小型组织发动,绝大多数成员为年轻人,既无武装训练亦无政治背景,虽然对抗是自发性,但背后亦有武装组织如PIJ、哈玛斯、声称与巴勒斯坦政府最大政党法塔赫(Fatah)有连结的阿克萨烈士旅、较松散的新兴战士联盟「狮穴」等等。行动时成员会戴上头巾,每当又有成员被杀,所属组织亦会承认他们是一份子,也会提供昂贵的武器如M4、M16步枪。
报告又指出,自2022年10月至2023年9月,PIJ与其附属组织共发动330次行动,是云云武装分子中最高的,当中行动地点多在「A区」的巴勒斯坦难民营,除了杰宁难民营,亦包括纳布鲁斯(Nablus)的巴拉塔难民营(Balata Camp)、图勒凯尔姆(Tulkarm)的努尔沙姆斯(Nur Al Shams Camp)与图勒凯尔姆难民营(Tulkarm Camp),由于PIJ与哈玛斯同样以消灭以色列为目标,并被以色列、英美、欧洲等视为「恐怖组织」,故这三个地区有「恐惧三角」之称。
杰宁市的以军突袭持续不断,难民营内战火横飞,接驳营外的大路,一众民众在以军装甲车前叫嚣,也有年轻支持者会丢石头、汽油弹、焚烧轮胎,以军报以催泪弹还击,双方在大路上一推一退,彷如在跳探戈舞。
在这里生活的人每天都经历这些扭曲的日常:有母亲爬下病床,手插着点滴,为自己儿子擡灵柩;有武装分子为刚死去的同伴抹去脸上血迹,但至墓地时,背后仍留下斑驳「血路」。为了对抗,一边被视为民族英雄,一边视其为恐怖分子,不少更早已在揹上步枪的一刻,视自己为一个「行走的活死人」,早晚被以军盯上。
本为健身教练,后来加入杰宁旅的Abu Al Ezz说:「只有生活在以色列占领下才会明白,以色列只想占有整个巴勒斯坦,并杀死我们,或把我们当成他们的奴隶。我们正在对抗非法占领。」他接受媒体访问时说,「除了武力抵抗,以色列没有给我们其他选择的余地,以方是不会呈上停战协定或和平条约的。假如你为以色列带来和平,你会发现第二天他们便起来建立新的屯垦区,拘捕或杀死巴勒斯坦人。」
一名男子站在门口观察动静,墙上贴满武装份子照片。 图/陈彦婷摄
年轻支持者会丢石头、汽油弹、焚烧轮胎,以军报以催泪弹还击。 图/陈彦婷摄
▌仇恨的沉积
这场本为领土主权、土地公义的争议,何时演变成外界视为恐怖主义的舞台?
在巴人方面,原因之一是对巴勒斯坦政府的不信任。巴勒斯坦自治政府在1994年成立,并由巴勒斯坦解放组织(PLO)主席阿拉法特担任第一届总统。自治政府的成立,源于1993年8月以色列总理拉宾与阿拉法特谈判签署《奥斯陆第一协议》,同意以结束暴力对抗来开展对话,可惜拉宾在1995年11月遭极端犹太民族主义者刺杀,协议无疾而终。
阿拉法特上任后用人唯亲,任命自己来看管国际经济援助,他成立的警队被多次指拘捕维权人士、滥权、拷打杀人等;同为PLO与法塔赫成员的阿巴斯(Mahmoud Abbas)继任主席后,独裁、贪污腐败的形象深入民心,平民眼见所谓政府只是另一个剥削他们的单位,而以色列对巴人的不义仍在持续,因此开始投向极端主义的哈玛斯。
005年民选上任后,一直在任至今,再没有举办选举,加上巴勒斯坦政府不时协助以军拘捕武装分子,被视为反骨行为 ,巴人对执政者的不满上升。
另一方面,巴勒斯坦人被以色列长年累月打压,所积压的怨气,触发1987年第一次阿拉伯起义(First Intifada),一波波公民抗命、杯葛,衍生至暴力行动;以军武力镇压的行动长达4年,双方多人死伤,至后来2000年第二次大起义,以军再施强硬手段,冲突升级并漫延各城市。两次起义前后双方代表都曾走到谈判桌,可惜屡次和谈不果,最后一次以巴尝试和谈是在2000年7月,但阿拉法特与时任以色列总理巴拉克(Ehud Barak)未能就耶路撒冷的主权争议达成共识,据指为第二次大起义埋下伏笔,可见巴人由公民抗命走到末路,才逐渐诉诸武力。
以巴谈判破裂加上两次大起义演变成流血事件后,双方关系转趋白热化,以方仇视巴人的右翼主义更高涨,认为以色列应采取更强硬手段排外。现任以色列国家安全部长班吉维尔曾加入极右民族主义运动Kach,主张褫夺阿拉伯裔以色列人的国籍,一名Kach成员于1994年在西岸杀害29名巴人,被美国、以色列形容为恐怖组织,班吉维尔却一度把该成员肖像挂在家中,又曾高调恐吓签署《奥斯陆协议》的总理拉宾。
虽然曾被判煽动种族仇恨、支持恐怖主义,但班吉维尔言词尖锐,立场强硬不妥协,为当时以色列充斥街头袭击、有声音要求议会让阿拉伯政党加入议会等不稳的政局带来「生机」。现任总理纳坦雅胡为求自保,也靠拢如班吉维尔这种激进反阿拉伯声音,令屯垦者占领行动获一定支持,从被动占领到主动拆毁巴人房屋,甚至施加暴力,屯垦者获右翼政党默许,加上以色列监督体制失衡,变相助纣为虐。
支持声浪下,传统锡安主义者纷纷开始进入以色列政府与媒体。以教育系统为例,教育局开始禁止在以色列的阿拉伯课程中出现阿拉伯语「大灾难」(Nakba)一词,并称第一次以色列-阿拉伯战争为「独立战」;其后2012年有高中生的试题是「究竟以色列女生应否与巴勒斯坦人建立关系?」其中一个获教育局批准的模拟答案是:「阿拉伯年轻人对犹太女子的生命构成威胁」、「阿拉伯人与犹太人交往会为绝大部份犹太人带来威胁」; 2019年教育局推出多项具争议性的议案,包括教授《国家法》(Nation-state Law)中「以色列为犹太人的家」的叙述,居于以色列的巴勒斯坦人变相成为二等公民,又资助学童游学团,在军队陪同下踏足属禁区的巴勒斯坦区域,深化以巴人民敌我矛盾。
以军在耶路撒冷旧城区驻守。 图/陈彦婷摄
以军在耶路撒冷旧城区驻守。 图/陈彦婷摄
▌每个人都是战士
在耶路撒冷,穆斯林区通往旧城前大马士革门(Damascus Gate) ,以军哨站内的士兵走向坐在楼梯上一名阿拉伯女子,说那个位置不可坐下。旧城区旁有两排摊贩,售卖果汁、纪念品等,一名年轻以色列人边狂奔,边用阿拉伯语大叫阿拉伯人的招呼语:「愿和平与你同在(ٱلسَّلَامُ عَلَيْكُمْ)」,一旁的巴勒斯坦人一脸不悦,「他们屯垦者来嘲讽我们,仿佛在说『我们就在这, 不论你喜欢与否。』」
除了耶路撒冷,以色列软硬兼施扩张他们在西岸的影响,居住在西岸,以色列军队、屯垦者邻居无时无刻都监视你的一举一动,若巴勒斯坦人想离开所属辖区,需向以色列政府申请许可证,但许可证不常发出,而且朝令夕改,西岸居民想到访加萨地区要申请许可,反过来亦如是,西岸或加萨居民想到访东耶路撒冷又要申请另一批文件,不少在西岸的巴人形容自己的生活就像活在监狱一样。
一名巴勒斯坦武装成员Abu Mohammad向《洛杉矶时报》透露,「任何人,不论穆斯林、阿拉伯人、基督徒、犹太人,靠近我用来对抗以色列人的武器,我都会把他杀死。」他们希望巴勒斯坦政府明白对抗占领的正路是什么,「因为当以色列人来到西岸,最终都会视我们如加萨一样,殊途同归」。
虽然有些巴勒斯坦人只望有天达成和平两国方案,但前境未明,为了不被视为叛徒,很多巴人也不敢高调反对武装分子。在杰宁市袅袅炊烟的大路上,一名20多岁女孩蹲在一旁看着这场「以巴探戈舞」。她本来修读工程学,但自2014年看见在加萨、西岸发生的事后,她便开始成为记者,记者问她如何看由武装分子主宰这城市,「某程度上,我们全都是战士(fighters)。」她婉转地说,「我用战士身份报导真相,医生用他的专业当战士,所有人在这里都是一名战士。」
全民皆「兵」,无论以色列人或是巴勒斯坦人,用他们相信的方法,捍卫他们相信的价值,在一方眼中的民族英雄,同时又是另一方认为的恐怖分子。不论谁是谁非,不论是快被夷平的加萨、没有安宁的西岸,抑或是阴霾未散的以色列社区,这群历尽多代洗礼,眼底见尽战火的儿童,他们不能磨灭的记忆,将会在长大后深深影响以色列与巴勒斯坦两地未来要走的路。
一众穿着传统犹太服的人经过耶路撒冷旧城区。 图/陈彦婷摄
一名小孩站在被以军毁坏的大街上,手持巴人示威反抗时常用的弹弓。 图/陈彦婷摄
责任编辑/王颖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