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恒的儿子

散文

母亲节前一天,妈妈突然说她想她的儿子。

「妈妈你没生儿子啊!」我提醒她。

妈妈平静地说:「是你上面那一个。」

我惊异!将届百岁的母亲已不太记得她大部分的女儿,多半时候也不认得我,却还如此确切思念近八十年前所生的那个儿子,而且,此时此刻,头脑变如此得清晰,竟记起了我是她女儿。足见我和那个几乎不曾存在又强烈地存在的婴儿,在妈妈心中,是连在一起的。

那个男婴在妈妈心目中是个完美的孩子,五官端正,额头高、鼻子尤其挺,皮肤白皙,每想到他,妈妈总是无限怀念地这样重复。残酷的是,孩子生下来没多久便夭逝了。听起来这个与我无缘的哥哥比妈妈所生的任何一个女孩都好看得多;妈妈共生六个女儿,想是处心积虑想把那个儿子生回来,可惜天不从人愿,最后梦碎而放弃。

妈妈接下来生了我。丧子之恸令她把对这个孩子的所有怀想都转移到我身上。于是,从小我便被打扮成男生,理着男生头、身穿妈妈自己做的男娃装。借此,未能把儿子生回来的妈妈自欺地安抚着她的伤恸;这有照片为证,小不隆咚、理着西瓜皮短发的我怎么看都是个男娃儿。自然,我这个伪男婴完全不及已深烙在母亲脑海中那个永恒儿子的完美,但母亲情感与想望的默默而专注的投射却对我产生了微妙的影响。

或许因为如此,我的个性里有些微的男儿气,就好像我那个哥哥的魂拓印上了我的生命。小时候喜欢打赤脚独自到处乱跑,爬树、捉鱼、看人变魔术、卖膏药不说,及长,遇家里有事我总会尽我有限的能力处理,尤其会帮妈妈分忧、保护妹妹,认为那是我的责任。近中年时,有一次陪好友算命,只是坐一旁陪伴,算命先生却在中途转过头来跟我说了一句话,说他瞥见了我的命盘,说我虽是女儿身,带的却是儿子的命。实在神奇,与我完全陌生的一个人竟将我的命说得如此精准!此刻我仍记得这个算命师的名字。

那个完美、无法取代的早夭儿是妈妈心里的一个洞,所有她的指望、梦想、幸福、信心……都一点一滴从这个洞流逝,为她此后的一生染上了哀伤的色彩,斲伤了她享受快乐的能力,更让她以此界定自己的命运。至今,即使已九七高龄,且每天二十四小时都有女儿陪伴在身边照顾她,母亲仍时不时会怨叹:「一辈子歹命啊,从小就歹命,到现在快死了也是歹命……。」

我常想,要是这个哥哥有幸活下来,和我们一起生活,会是怎么样的一种光景……。我想像有了儿子的妈妈活得精神、有光彩、充满自信,在夫家有较高的地位;爸爸呢,可能就会较恋家、较温柔,会是个较称职的父亲,而不会沉迷于喝酒、钓鱼,成天找妻女出气,诅咒似地责怪他的几个女儿是赔钱货、废人。

即使男孩的存在会让我和姊妹拥有较快乐的父母,却不保证我们会有更快乐的生活。因为这个男孩或许会吸引父母所有的关注,得到所有的荣宠,我们几个女孩的人生也就会全部黯淡下去;五女不会去学弹钢琴,幺女不会去学芭蕾舞,而妈妈也不会存钱让我上大学……。

等等!也或许这些压根儿都不会发生!因为,要是妈妈所生的唯一男婴活了下来,最大的一个区别可能就是:这世界上没有我!当然也不会有我之后的几个妹妹!那个男婴就会是妈妈生育史的完美句点!而此刻守在妈妈身边的可能是这个永恒儿子的妻子,而不是拥有零存在机率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