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優人物】王小棣 不再只當影視藍領 命中註定的導演

啪嗒响着,木屐声忽远忽近从门外传来,串门子的叔伯阿姨口音各异,闽南话、四川话相互交叠,小女孩侧耳听着,眼前是将要落下的夕阳,黄澄澄一片。她想起同学说过,那些被阳光映照的校园阶梯,一块块竟都是墓碑砌成,入夜后是否变得阴风阵阵?广播里说书的才说起策马奔腾,马蹄声一瞬涌入脑海,覆盖过去。儿时的王小棣,思绪总是这样停不下来。

王小棣热爱电影和戏剧,也倾尽一生投入其中。摄影/沈昱嘉

回顾童年,那些战后的大人们焦虑着讨生活,她一个小毛头只想着明天还能怎样骗过老师,跟同学抓着火把去山洞探险,但这些紧密交织的现实与幻想,却是往后这个她口中的野孩子成为编剧和导演的契机。「有时候回头想,我搞不好注定是要走这一途的。」

近70岁了,她依然顶着一头短发、穿着简单,做着她口中的「影视蓝领」。从植剧场到茁剧场,再到如今的新基地「山屋口口」,面对产业,王小棣仍有着满腔热情和理想,她说着许许多多还想做的事,却已然不只有童年的纯真。走过癌症、与挚爱永别,她的心里背负着伤,却因此更不敢停下脚步。

将入七旬,王小棣仍充满活力,面对影视产业有许多改革想法。摄影/沈昱嘉

「我现在觉得,还有什么事想做就赶快去做吧,不论那有多难。」见过死亡瞬间,领悟人生终有时,蓝领不再甘于做蓝领,要在终点线前,发起改变。

新基地做新大事

从士林至诚路一带弯进小巷,建筑师邱文杰设计的「山屋口口」矗立在平房之间,灰色外墙镶着绿色植栽,一楼的「走马啡」人声鼎沸,猛一瞥,吧台里站着的是曾演出《花甲男孩转大人》的林意箴,原来这里,藏着王小棣盘铺着的新计划。

身在影视圈超过四十年,王小棣形容自己一直以来就像个蓝领,「尤其很多剧是电视台委制,我们最多只能在案子里争取到一点点创作空间。」她直言部分电视台高层不太在乎大众文化,「他们毕竟有盈利压力,所以常会发生『你最好做确定会赚钱的事。』导致有阵子全都在做本土剧、偶像剧,或跟国外买二手节目来播。」

随着国际串流平台成主流,各国电影戏剧在众人眼前展开,台湾影视长期的积弱也就浮上台面,「当品味变得个人化,电视就更难做,创作空间愈来愈少,很多高层又不知道怎么经营,应变也不够力,那在这个环境里,我们要怎么办?」

王小棣期待能透过「山屋口口」做出不一样的实验和挑战。摄影/沈昱嘉

王小棣(左)操刀植剧场《荼靡》,后发展出的其他系列也获得好口碑与收视。图/王小棣提供

行动派的她从不只是发问,2016年,她先号召了蔡明亮、陈玉勋、瞿友宁等八位导演,开创成功的「植剧场」系列,从《荼靡》到《天黑请闭眼》、《花甲男孩转大人》等,52周的戏剧计划,创造出高收视率,也透过表演班培养出许光汉、刘冠廷等当红演员,而后企业金流断炊,几个导演戮力继续投入,成立了公司「拙八郎」,发展「茁剧场」,乃至如今将在「山屋口口」里发生的一切。

植剧场系列的《梦里的一千道墙》亦由王小棣(右)执导。图/王小棣提供

王小棣(左)对于培育新演员的过程相当谨慎,希望能提供他们一个健康稳定的环境。摄影/沈昱嘉

「我常觉得国内几个大平台应该多聚会,聊一下合作的可能,过往我没有力量让他们互相对话,那我能做什么,『山屋』这里可能是个答案。」她直言当前在台湾做剧,只要没有卖给国际平台大概都会赔,但她总认为,「影视业应该是块会赚钱的产业,我也相信它会赚钱,但为什么我们会做成这样?」她的语气略显急促,仿佛无法再多等一秒,只因这是她深爱且投入多年的世界,她无法坐视不管。

王小棣自称是个影视蓝领,但接下来,她希望能为经营和创作环境带来更多改变。摄影/沈昱嘉

「我虽然是个创作蓝领,但我其实是非常自信跟骄傲的,我觉得我们这工作就是让社会的血液流通,可以沟通很多事,我们可能没有能力做出一个影视平台,但我希望在山屋这里,可以开启创作者跟业者的交流,甚至实验看看新的戏剧拍摄和观看习惯。」

往楼下走去,是正在筹备的新作品场景,每天10分钟的情境喜剧,对应新世代的收看方式,也让有空的演员们在合作的咖啡店登记打工,结合线上播出和线下互动。

「我们的时代已经走到这里,但不管是新媒体的产品还是做法都偏保守,一直以来我做了很多Study、累积很多对平台的想法,在看到这个屋子时算是具体化了,我想那就跟着屋子一起来尝试看看吧。」

王小棣至今仍在第一线创作剧本,也希望能培育出更多年轻编剧。摄影/沈昱嘉

想当导演的野孩子

聊起影视工作满是热情,王小棣总说着自己或许是注定要做这一行。儿时的她想过当个康乐队鼓手,还曾为了打篮球考进淡江中学,但她不曾忘记五岁那年,刚洗好澡、被家人擦着身子时喊出的那句:「我以后要当导演!」只是这戏剧化的瞬间,被一旁坐着的哥哥泼了冷水:「哪有女孩子在当导演的?」

出生在物资贫乏的时代,王小棣回忆小时候没什么娱乐,「很偶尔才能去看个电影,那时多是《桃花女斗周公》这类会有彩色掌风的武侠片,然后听收音机里的『铁板快书』,有人打个铁板说故事,你就自己想像画面,加上有个舅舅在香港做导演,可能因为这样就下意识说出将来要当导演。」

但上了小学,她没有继续做导演梦,太多好玩的事分散注意力,她忙着跷课和同学四处探险、想着怎么混过考试,她改造铅笔,逐支写上数字,见一道考题就抽出一支填答案,「所以我永远是班上最早交卷的。」上有三个哥哥,但王小棣笑说自己比他们都野,「小时候两个村子还会对战,很可怕,都是互丢石头的。」

但那样的生活,她回想起来仍是快乐,尤其整天在外跑,让她接触到许多得以打开想像力的瞬间。「以前的池塘比现在的便利商店还多,对小孩子来说太好玩了!连我神经这么大条,都觉得从小有满多那种美感时刻,白鹭鸶啊、漂亮的稻田、香蕉树,这某部分也算是我的美感教育养成吧。」

王小棣个性直爽率真,对各领域事物都充满热情。摄影/沈昱嘉

投入戏剧的关键

不爱念书,青春期的王小棣迷上了篮球,为了进球队,决定考淡江中学,开心地打着球,却在升高二那一年开始思考:「我以后要做什么?」想了想,似乎只剩体育老师一途,「但我实在不想,后来就退出球队了。」她想着干脆去考大学吧,硬着头皮翻开课本,但关于要念什么系却毫无头绪。

「正好那时淡江中学里有个国外传教士叫德姑娘,可能我太坏了,她常常来找我,教会学校都有圣诞节表演,我每次都搞这些,她就问我要不要念戏剧?我想说我哥哥们都念理工的,戏剧是什么?那时候知识又不足,总觉得那个德姑娘是不是在羞辱我?完全没发现她其实有在观察我这个小孩。」

不料,还真考上了文化戏剧系,王小棣笑着:「那时候大学很难考,功课超烂如我居然考上大学,根本是奇迹!可是我一听到戏剧系就呆住了,那是什么?我只看过话剧跟歌仔戏,当时第一个念头就是『我要重考』。」

但一到家,她却发现桌上放了本《中国十大戏曲名家》。「我爸爸放的,他应该是太高兴了,做梦也没想到王小棣能考上大学,就给了我这本书。」百无聊赖地翻开,却就此被吸引住,「《六月雪》、《元杂剧》,很有意思耶,当时才知道原来戏剧的世界这么丰富,就决定去念了,这算是一个很Critical的时刻。」

王小棣就读文化戏剧系时,打开对电影和戏剧的眼界。图/王小棣提供

父亲身教影响深

聊及这段,王小棣有些怀念。父亲王升是前陆军上将,权倾一时,她直言许多人谈到她的父亲总是先贴上许多标签:「外省人、高官、政战,可是我们做子女的感受完全不一样。」

她记忆中的父亲虽严肃,却极富同理心。「那时候不管背景如何,普遍都还是辛苦的,所以上一代很多价值观都很一致。」当时没有洗衣机,手洗好衣服后就晒在竹竿上,「我常看到我爸爸的汗衫是破的,但他总是会继续穿到不能穿为止。」

家中请了个女孩子来帮忙,王妈妈脾气急,有时说话略显不耐,「我就听到我爸爸在一旁劝:『她也是人家的小孩,会出来帮忙一定是家里状况不好,你好好讲,不要这么大声。』」亲子间不常对话,但惜物、同理等身教却潜移默化在王小棣心中。

面对不爱念书的女儿,王爸爸当然也曾头痛过,但在王小棣写了长信表达想打篮球时,他无二话,放任女儿去摸索。王小棣眼中的父亲,没有外界的标签,就是个默默用行动支持自己的父亲,而他单纯因喜悦送给女儿的书,倒也让女儿就此走上了自己没想过的未来。

王小棣儿时与父母亲虽疏离,却从他们身上得到珍贵身教。图/王小棣提供

深耕剧本从基层学起

上大学后,王小棣因修读西洋戏剧史,开始接触莎士比亚、田纳西威廉斯等人的剧本,深受启发,也开始思考文本之于作品的重要性,「我很早就觉得如果我要做导演,那就应该要把剧本弄好。」于是到美国研究所念剧场系时,她先选择主修编剧,完成MFA硕士学位后又去念了Fiction Writing(小说创作),后才去旧金山州立大学念电影并主修导演。

1979年正值中美断交,还没毕业,王小棣心中就冒出一股「想回来为台湾做点什么」的雄心壮志,她决定中断学业回国。回台后她先是到学校教书、边带学生演出舞台剧,「后来一个朋友跟我说:『你电影没念完,应该试着去拍片,抱着学习心态,不要以为自己多怎么样。』我当时觉得这朋友讲话很对,就进了电影剧组从副导演开始学。」

而后为更了解摄影,王小棣再自告奋勇当起摄影师助理,「那段时间很开心,因为片场里很多我不懂的技能可学,光是演员视线要看哪边,对我就是个学问。」她忆起当时跟着一个新导演拍某位因黄梅调爆红的演员,「结果拍没两天就发生问题,这位红遍港台的演员说她只拍右脸、不拍左脸,导演就傻住了,因为分好镜了,走位很难改,我记得我那时候忍耐半天,鼓起勇气去和导演讨论如何应变,哇!很有成就感。」

这样的瞬间,加之不断在操作中学习,让王小棣更坚定了留在这一行,「我什么都有兴趣学,像那时候战争片多,一个机关枪扫过去,我们做副导演的就要去埋线布置这些弹着点。」但学得开心是一回事,家庭背景在当时仍屡屡让她成箭靶,党外杂志时常批评王小棣参与的电影工作,「这些事对我来说太复杂了,我才想不然转去拍电视好了。」

在美国念书时,王小棣四处打工,对于自己盘子端得很好非常得意。图/王小棣提供

小萤幕站稳脚步

当时文化的学妹葛福鸿已经进入电视圈,王小棣便开始和她合作拍电视剧,后和朋友创立「民心影视」,做出《全家福》、《佳家福》、《母鸡带小鸭》、《纳桑麻谷我的家》等多部连续剧,细腻探讨不同的家庭组成,屡创高收视、叫好又叫座。

王小棣(右)制播的经典电视剧《全家福》,在当时创下高收视率。图/王小棣提供

赚了点钱,她再成立「民心剧场」,回归自己的所学,推出每月一剧的小型舞台剧,而后因导演陈玉勋想拍电影《热带鱼》,王小棣想着不如再成立一间电影公司,「稻田电影」于是应运而生,再来的《大医院小医师》《波丽士大人》等剧也都造就好口碑。「我自己觉得我的强项应该就是剧本,大量的田调很重要,『民心影视』初期我们其实就做了《百工图》的纪录节目,那是很好的基础。」

王小棣(中)曾花费多年做过《百工图》节目,后延伸出影集《波丽士大人》。图/王小棣提供

只要是连续剧,王小棣都会先邀集众人讨论出一个粗略构想,再一起做田调。「比如对侯文咏这本小说有什么想法?那大家觉得里面都是男医生,没有女医生,我们就去争取改编,然后各自分配,跟着不同科的实习医生跑,访问啊记录啊。」

王小棣执导的《大医院小医师》捧红了不少演员如马志翔、蓝正龙、江祖平等。图/王小棣提供

拍摄《大医院小医师》前,王小棣和幕后团队做了大量田调与功课。图/王小棣提供

而后的《波丽士大人》亦精准勾勒出警察生态与现实,背后是耗时整整两年的研究。最好的搭档伴侣黄黎明就曾开玩笑对王小棣说:「上天是公平的,你小时候不爱念书,长大以后就让你不得不用功。」

王小棣(右)为了《波丽士大人》的剧本做了整整两年研究。图/王小棣提供

挚爱与病痛的学习

谈及因病离世多年的伴侣黄黎明,王小棣顿了顿,突地触碰这个结痂多年的伤口,她难掩涌上心头的情绪。两人相识于台视合作期间,于公于私相伴28年,彼此砥砺。黄黎明的满脑子创意、突出的协调能力、善解人意,每一点,都让王小棣怀念。

「演员都会交一些男女朋友什么的嘛,我常跟他们说:『如果连你自己都不尊敬的女生,不要带到我旁边来。』我心里对黄黎明有很多敬意,她就是一个非常简单、干净的人。」

早黄黎明几年,王小棣先罹患了乳癌,治愈后的她从没想过挚爱会接着得到肺腺癌,早自己一步走,「真的是太突然,但也让我开始检讨自己过往是不是让身边的人压力太大,我是那种开会时不管你身分,只要一辩论起来就很容易激动或失态,但在这之后,我的个性、做事方式都开始有很大的转变。」

她坦言黄黎明刚走的那几年非常辛苦,「没办法一个人去吃饭,想到就会难过,但后来比较坦然了,我真心觉得世上没有一件事是百分之百坏或百分之百好,你总是能从中学到很多事情。」抹了抹红着的眼,她望向身处的「山屋口口」,想起做这些的初衷,或许正是因为不想再失去所爱之事。

王小棣期望能透过「山屋口口」这个新基地为影视产业做更多事情。摄影/沈昱嘉

「这几年心态上比较自在了,到这个年纪,有想做什么就赶快去做。」如今的她改变饮食、定期运动,聊及影视产业眼神仍炯然炙热,「说真的,没特别想过退休这件事,还是想再开创看看不一样的Business Model,当然也开始思考要怎么跟朋友们一起共老。」

理想重要,生活亦不能偏废。接近傍晚的阳光,温柔地投射进山屋里,静静地,像是某种陪伴,伴着王小棣往街巷走去。她的身上仍有梦想,有自己的,有他人的,她不由分说背起,收束成长长的身影,留在了众人眼底。

经历过病痛和失去,除了工作和理想,王小棣也开始思考如何好好生活。摄影/沈昱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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