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眼不识城隍山①:通往吴山的9条路

从吴山开始“城南旧事”的宏大叙事,像一枚银针响于幽谷,因为城南对于杭州而言太绵密太浓稠,它根本是杭州的魂魄,是最早杭州城的缘起,是杭州的城市核心,而吴山呢?金主想要“立马吴山第一峰”,似乎占领了吴山就是占领了南宋皇城,占领了皇城就是占领了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占领了一个江南的富庶,吴山之重可见于此。

▲《南宋京城图》 本图引自《咸淳临安志》

城南的概念,从历史的角度而言,它是变化的。有城墙的时候,城南大抵仅指城门内皇城根儿一带,鼓楼大井巷望江门都是。破了城墙之后,城南便要把龙山河也要包进了。我们和专家们探讨了一下,城南的北部边缘应该抵到开元路——当年旗营的南端,东边就到护城河贴沙河,西边自然是到南山路,南面呢就是钱塘江北岸了。它不是一个行政意义上的区划概念,它是一块乡土,是一个心理上的归属。

吴山站在城南,城隍菩萨在山头守护着杭州,那里有杭州人的烟火气息和世俗信仰,吴山像一个老人,有说不完的故事。 吴山也很容易让人迷路,奇峰怪石、幽谷深穴,毕竟是喀斯特地貌,气象万千。要了解吴山,必须请来一个土地,城秘今天请到的是一位守山守了半辈子的先生——陆均,他曾是吴山的山长。你要是把吴山搞清楚了,你也就找到了杭州的定心丹。

如果您有吴山故事,也请投稿给我们,有偿使用,足以沽酒。

▲吴山,嵌入杭州市区的一座山,一面拥有鼓楼、河坊街一带的市民烟火气,一面又有自然林泉、山石嶙峋的幽趣。 摄影@肖奕叁

吴山,田汝成《西湖游览志》云:春秋时为吴南界,以别于越,故曰吴山。这么说,吴山得名于吴国。谭其骧《中国历史地图集》春秋卷可见吴楚以长江为界,吴越以钱塘江为界。

吴山是天目山之余绪,与宝石山构成西湖南北两个犄角。

▲80年代末从吴山俯瞰城市与西湖 摄影@章胜贤

吴山不是一座山,而是由伍公山、粮道山、紫阳山、七宝山、金地山、云居山等系列小山组成的。

▲吴山山体向北伸入市区,由紫阳、云居、七宝、石佛、峨眉、螺蛳等多处岗峦连成,总称吴山,海拔100米,这么说来杭州还有“峨眉山”呢!

相信,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吴山。

余华有一次到杭州,看望黄源老先生。当时年近八十的老先生知道他家乡海盐出了一个写小说的年轻作家,写信给他,让他一定去看看他。两人见面后,老先生很高兴,问作家住在海盐什么地方?余华告诉他住在医院宿舍里。他又问医院在哪里?余华说在电影院西边。他又问电影院在哪里?余华说在海盐中学旁边。他又问海盐中学在哪里?结果说了半天,直到年轻作家告辞时,两人还是没有找到一个双方都知道的地名。余华在书里回忆说,同样一个海盐,在黄源老先生那里,和在我这里成了两个完全不同的记忆。

吴山也是一样。横看成岭侧成峰,每个人不一样的记忆交织在一起,真正的吴山就会影影绰绰地出现在我们的眼前。

▲通往吴山的延安路 摄影@肖奕叁

小学每逢放假,双职工的父母会把我往所有的远亲近邻那里寄存。就这样,我曾经在外婆的妹妹也就是小外婆那里断断续续寄放过好多次。

▲从西湖眺望吴山 摄影@东东东

他们家住在望江门,我的小外公是颐香斋食品厂的劳模,后来做了厂长,整天见不到人。直到有一个休息天,他起了个大清早,把我独独叫起来,说去喫早饭。我们一直上了吴山,在山顶吃了碗豆腐脑,是用发亮的长柄钢勺子,勺面有我脸那么大,从大木桶里轻轻撇了一块,放碗里,热乎乎地,洒了葱花、榨菜丁、肉松什么的,一点酱麻红油,卖豆腐的翻云覆雨手变魔术似的一搅,成了,放在嘴里,入口即化。

▲在吴山管理处门口草丛有块长得像瓢羹儿的天然石头,距离十二生肖石仅10几米,很多杭州人小时候一定被爸妈带着去介绍过,踩一踩瓢羹石、滑一滑生肖石,才不枉来吴山一趟。 摄影@子夷

如同普鲁斯特《追忆逝水年华》里的“小玛德莱娜”茶点心,后面很多年,但凡有机会吃到一碗豆腐脑,关于吴山,小外公小外婆以及清河坊短暂寄居的记忆就会齐齐涌上心头,以致很长一段时间里,吴山在我看来,就是一座长着豆腐脑的山,山上的十二生肖石,滑滑的,白白的,不也像是倒在地上的豆腐脑么?不只如此,还有一只瓢羹石在旁边呢,可以说连吃豆腐脑的家伙都有了。

那些杭州小伢儿整天爬上爬落的石头已经有两到两亿五千年的历史了,吴山地质构造属碳酸岩,就是岩溶地貌,十二生肖石这样的石林景观称为“石芽”,早在《湖山便览》里就被称为“巫山十二峰”:笔架、香炉、棋盘、象鼻、玉笋、龟息、盘龙、剑泉、牛眠、舞鹤、鸣凤和伏虎。可是这座文人的巫山老百姓不大买账,他们还是喜欢把这些可骑可坐的老古董叫作“十二生肖石”。

▲民国时、21世纪初与现在的12生肖石对比。看,最早时它可和一层房子差不多高。回看现在,十二生肖石又被磨平不少,不变的是它依然是孩子们喜爱的游玩圣地。赶紧合影留念,若干年后,可能它就消失在地平面上了。 民国老照片图自@《西湖百景》舒新城 摄影@章胜贤、子夷

这情形会让人想到一只名叫乔纳森(Jonathan)的塞舌尔象龟,它出生在1832年,南大西洋中的圣赫勒拿岛(Saint Helena),曾经作为拿破仑的流放地而出名。1834年,圣赫勒拿成为英国殖民地后并且拥有了一名总督,历任总督都骑在乔纳森身上拍过照,到现在为止,他已经成功地熬走了29任圣赫勒拿总督了。十二生肖石也是如此,又是象鼻又是龟息的象龟坐骑,开天辟地以来,有多少人在上面玩过,如今,人面不知何处去,顽石依旧笑春风。

▲杭州西湖地区地质图 来源@浙江省地质矿产局。吴山主要是二叠纪石灰岩,比宝石山的下白垩统黄尖组还要古远,从地质上看,吴山比宝石山古老,它是杭州的老山。从地质成因看,宝石山是火山喷发而成,吴山则是喀斯特地貌,所以吴山上有那么多的奇石洞穴。

上世纪九十年代,我大学毕业进报社工作,刚进去的新人照例要做两年夜班。单位的宿舍在杭海路秋涛路附近的七甲苑。每每睡到中午起来,遇到天气好,我就吃点东西,骑个脚踏车,去吴山消磨半天。选择吴山,是因为民国文人郁达夫在《城里的吴山》一文里说“吴山的好处,第一在它的近,第二在它的并不高。”

▲80年代与现在吴山上的茶室,喝茶聊天打牌,相当惬意。 摄影@章胜贤、子夷

我把脚踏车放在环翠楼下面,“登登登”跑到山顶,都是老百姓开的茶室。说是茶室,其实也就是老百姓自己的家,花个一块钱,老虎灶那里买一热水瓶水,杯儿茶叶自备,可以在古木参天、山风飒飒的顶上坐个半天,翻翻书,之前认真读过两三遍《儒林外史》,是吴敬梓的忠粉,吴山喝茶的胜景,看看马二先生吴山品茗的段子,不用我赘笔:

当年除了没有油头粉面的女人招呼,钱塘江的船上没轿子,西湖里的打鱼船变成了游舫船,其他都和马二先生看到的差不多。

我一般会挑个露天远离人群的地方,掇把小椅子坐在祼土的山脊上,呷茶读书,直到日落西山,还从环翠楼下来,骑了车去单位吃晚饭上夜班。在吴山顶上消得浮生半日闲,真抵得上十年的尘梦。

两年夜班翻出,我分到文化部跑文博线。考古所给我一本红色油印的内部资料,所有杭州的文物保护点,说你先把这些摸熟再说吧。于是我就每天摸几个,一共有两百六十二个点,很多都在山里犄角旮旯的地方,还有一些在人家院子里面,我开始了一年半载的文保点打卡生涯。

有一天来到吴山后山,看到“第一山”三个摩崖石刻大字,学过一点书法,知道是米芾写的,当时香火旺,老百姓看了有名堂的石头就燃香叩拜,下面的山字已经黑乎乎了,我回去叫来摄影记者拍了一张发到报纸上去,说米芾的真迹刻石遭到破坏,再不保护就晚了。

▲紫阳山摩崖石刻群中的“第一山”石刻,题刻在宝成寺南侧石壁上。 摄影@子夷

后来,宝成寺的陆均告诉我说,这样的石头全国有好多块,算不上珍贵。吴山的第一山,确实是米芾写的,不过是被明代万历年间的钱塘县令姜召刻上去的。泰山、嵩山、庐山、武当、峨眉、终南山都有这样的高仿,一般公认的原版应该是江苏盱眙的南山。

北宋哲宗绍圣四年1097年,当时米芾赴任涟水知军,从汴京即今天的开封,顺汴水南下,一路平原,进入江淮,才得以见山,于是有了这一首《第一山怀古》,如今盱眙的南山也没原碑了。不过,陆均话题一转,你写了这篇文章,虽然事实有出入,上头倒重视了,要立栏杆保护,这也是很好的事,算是歪打正着。

宝成寺就在第一山的旁边,我从第一山爬到宝成寺,认识了陆均,知道吴山还是有人的。

我来自杭钢,陆均也是从杭钢小连轧调到宝成寺当管理员的,杭钢让我们马上接上了头。后来知道我们都爱好读写,陆均曾经是杭州民间12路诗社的主要诗人,12路是当时艮山电厂开到杭钢的主要公交车。接上头以后,我隔三差五有事没事都会往他那里跑,喝茶吃酒聊天,一聊就是大半天。虽然他年长我两肖,可不让我叫他老师,说望年最好。

▲紫阳山东山腰的宝成寺航拍,它原名释迦院,是五代吴越国王妃所建。 摄影@子夷

从鼓楼到宝成寺有三个走法,一条是走十五奎巷或者城隍牌楼巷,到四牌楼“民不能忘”牌坊那里从元宝心上山。

▲四牌楼的“民不能忘”牌坊,这里原为纪念伍子胥、岳飞、褚遂良、于谦的忠节祠。 摄影@子夷

为啥叫“元宝心”?因为那里地势越走越高,中间分开两条路,中间多为平台拱起,到山顶再合拢,像是一只大元宝的心捧。每次走过元宝巷,不知怎么会想起张爱玲千里寻找胡兰成到温州,说“这温州城就像含着珠宝在放光。”吴山,也是含着元宝心在放光的。

▲旧时元宝心上山道与现照对比 摄影@章胜贤、子夷

这条路是古代皇帝上山走的大道,康熙乾隆都走过,路也阔,皇家气派。由元宝中分的左边再往上,经过元宝心66号,67号石观音阁、感花岩,往下一转,到第一山摩崖石刻,对面就是宝成寺了。你也可以在石观音阁下面的弥勒佛那里下阶,经过一个石洞,小路往前走,也到寺门口。金色的弥勒佛体态很巴适,按今天的话说,哈拉菩萨采取了葛优躺的姿式,一手布袋,一手珠串,少见的民国时期石刻造像;石洞里面别有天地,据说是以前大户人家私家花园的一部分。

最近的是第三条路,从十五奎巷穿过城隍楼巷,往丁衙巷的大门里走,到一幢居民楼走到底,有个之字形山路,上去就是宝成寺。丁衙巷,看上去文绉绉的名字,还带点官气,实际上,用方言讲,就是“钉鞋子的巷”,鞋子,方言听上去像是“衙子”,丁衙巷的路是陆均告诉我的“私房路线”。

▲丁衙巷 摄影@子夷

陆均写过吴山的书,宗教寺观,宝成寺列第一,不是因为他敝帚自珍,自管自夸,而是因为宝成寺乃吴山唯一的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最大的宝贝就是里面山墙上的麻曷[hé]葛剌造像。

这是一尊国内少见有明确纪年的藏传佛教造像。麻曷葛剌是梵文“大黑天”的音译,藏传佛教认为其是“大日如来”降魔时所现的法身,所以这尊菩萨样子很凶,头戴宝冠,卷毛头,发带飘飘,罗圈腿大肚子,怒目圆睁,双手抱颗人头,胳肢窝各夹一个,脚下再踩着一具躺着的尸体,好像随时准备扑上来要和你厮杀似的。

▲宝成寺内的麻曷葛剌造像 摄影@子夷

麻曷葛剌左右两边是文殊普贤,样子和平常我们在庙里看到的也不一样,特别是左边骑狮的文殊菩萨,挂着骷髅项链,好像沙和尚,座下有人皮垫子,手上不握智慧剑,而是一柄钢叉。三像身后背景是燃烧的火焰,上方有飞翔的金翅鸟,这种鸟今天在泰国缅甸柬埔寨等东南亚国家的街头庙宇里随处可见,应属小乘佛教的图腾。

造像旁边有题记,知道是元代一个叫伯家奴的将军在至治二年(1322年)“发心喜舍净财”建造的,元人马上得天下,崇尚武力,“大黑天”被奉为战神,每逢征战必要祭拜。传说元军打江南并不顺利,直到祭拜麻曷葛剌才打下南宋都城,之后开始供奉此神。

▲宝成寺内另两座佛龛:三世佛、莲花生造像。 摄影@子夷

为保护这个国宝,杭州园文局30年前派专人上山守寺,此人就是陆均。陆均人过中年还是孑然一身,不妻不子,守寺护神最佳人选。过年的时候,他就住在庙里,破例给菩萨上三枝清香,算是一年的清供,因为庙里禁止火烛。

我有时到他那里,过了四点半,他关上山门,和我在西厢小房子里一起喝酒寒食。1971年西哈努克来吴山时,政府专门为其定制了几张沙发座椅,以前放在茗香楼的,后来改造的时候就搬到了这里,墙上挂着同款的木制四条屏。我们坐在西哈努克当年坐过的椅子上谈天说地,摆龙门阵。一碟花生米、两包豆腐干、三瓶葡萄酒,一直吃到月上东山,然后推开山门,跌跌撞撞地一路溜下山,从丁衙巷扶墙走到十五奎巷、鼓楼、坐八路车,回家。很多时候在车上迷迷糊糊就睡过站了。

如果是秋天,宝成寺几株桂花开了,我下午会早早到他那里,阳光正好转到南山,坐在桂花树下,沏上一杯茶,人闲桂花落,还真就掉在你手中的茶杯里,和香茗一起品味。后来我在宝成寺里也碰上过陆均另外的许多朋友,当年杭州能写写东西看看书的文艺青年都把他那里作为一个不具名的联络站,碰到人多了,西厢房装不下了,他就等到下班后,和大家一起下山去腐败。

有一次我带了两个姑娘,陆均那里也有两个姑娘,我们带了四姑娘去鼓楼旁边的“周记排档”吃夜饭。坐在二楼靠窗的位子,可以看到下面的十五奎巷,我喝啤酒,他喝二锅头,姑娘们喝饮料。他不知怎么地说起鼓楼有三大怪,好像是烧饼馄饨臭豆腐一类的,重点还不在这里,重点在他老人家喝到微醺时说,我总结了新的鼓楼三大怪,你们想不想听听?我们齐声说想想,说说。

▲夕阳下的十五奎巷与远处的望仙阁,有点京都的味道了。 摄影@肖奕叁

他说我们现在喝酒的地方就是一大怪,说说叫排档,以前是出租车司机吃盒儿饭的地方,现在居然能够做出地道的铁板牛排,你说怪不怪?

铁板牛排是陆均的必点菜,西餐派头,白菜价,上来的时候也就砚台似的一块铁板上几片冒热气的黑椒牛排,配点紫洋葱,足以让陆均郑重地向我们炫耀了。

第二怪还是和牛肉有关,丁衙巷和城隍牌楼巷交叉口的温州小黄牛,今天已经变成牛小隆牛肉面馆了,哪怕不是饭点,也会坐满了人,在那里吃牛肉面和牛肉锅,一家坐不下,又加了一个门面。那里的牛肉鱼饼价廉物美,有时候上山前我给他打电话问他要买点什么,多数时候他说不用不用,也有几次他会说如果方便的话,就在温州小黄牛那里切点牛腱子肉上来下酒吧。

第三怪是城隍牌楼巷靠近中山南路的一家粽子店,里面的粽子半斤一个,很大只,还常常买不到,碰到端午过年过节忙的辰光,干脆卖生粽,让你们回家自己去煮。陆均想要吃的时候,会先和老板娘说,大姐,帮我留一个,过几个小时来拿。一个粽子基本就可以吃一顿了。听说现在,靠着包粽子卖粽子,大姐已经买了两套房了。

那是陆均的黄金时代。

他为吴山写了五本书。他说,有一次,曾经的杭州副市长马时雍把一群管山的找来,请他们吃饭,各自问他们上山的路。陆均是吴山的山长,他给出的答案是十六条。第二次,马时雍专门找他,约他一起写《杭州的山》、《杭州的水》,后面这本让他先挑,陆均挑了西湖写,马时雍就写钱塘江。

▲吴山的九条精品路线,每条路各有特色。 插画@青征鱼

其实说说上吴山有十六条路,有些小路也是重合雷同的多。陆均和他徒儿王兴臣总结了九条上山和山上的精品路线,基本可以玩遍吴山。除了刚才提到的后山从四牌楼上元宝心皇家大道,如果算作是零号线,那么后面的就可以如同地(山)铁那样排出八条线路。

粮道山顾名思义就是运粮的山路,南宋时,附近曾设有粮料院,粮道山路由此得名,现在作为前山主要的道路,可以开汽车蜿蜒上山,名声和功能上完全盖过了后山的皇家大道。而且城隍阁作为眺望江湖杭城的标志性楼台,360度无死角,后来居上,视线好过茗香楼(树木遮挡基本看不到)、民国火警瞭望台(看河坊街可以,西湖只能看半个)、甚至江湖汇观亭(西湖南角看不到)。

▲现在城隍阁所处的位置是老城隍庙遗址的高台,2000年初建成。 摄影@hexiang、子夷

这可以说是吴山的一号线,到山顶转弯的地方就有一棵宋代的古樟树,高龄七百多岁,和彭祖差不多。编号001,吴山一号古木,杭州的一号应该是五云山顶的古银杏树,隋炀帝时长的,年纪比吴山宋樟大一倍,1400多岁了。

▲民国初期吴山顶上的大樟树 图自《二我轩》

▲城隍阁入口正对面的宋樟。据统计,吴山上至今700多岁的宋樟有11棵。 摄影@子夷

▲相传开凿于宋代的上八眼井。一井八眼,下面是一口大井,上面是八个井圈,小井其实是装饰哦。在民国时,杭州有水井4842口,平均每20户人家就有一口水井。直到1931年杭州自来水厂建成后,水井慢慢被弃用。吴山上本有很多古井,现在所剩无几。 摄影@子夷

当年马二先生和西哈努克亲王都应该走的是这条路线。儒林外史说马二先生,第三日起来,要到城隍山走走,城隍山就是吴山,就在城中,马二先生走不多远,已到了山脚下。望着几十层阶级,走了上去,横过来又是几十阶级,马二先生一气走上,不觉气喘。看见一个大庙门前卖茶,煮了一碗。进去见是吴相国伍公之庙。

▲大井巷上山道旧照与现照 摄影@章胜贤、子夷

马二先生喝茶的地方是伍公庙;两百年多后,西哈努克亲王同一条路上来,去茗香楼喝了茶。

从上世纪八十年代起,陆均基本参与了吴山所有寺庙的重修。像伍公庙、东岳庙以前都是五进的格局,重修时都已经无法恢复当年的气象了。只有一些旧物,还可以依稀想见昔日的荣光,比如东岳庙,留下一对明末清初的石雕蟠龙柱,当年重建时有人说要用木柱子替换掉,陆均坚决阻止,要用原柱。不过人家的提议不是没有道理,如果要用原来的石柱,就要和其他的廊柱的木结构做到密丝合缝,这个工艺有很大的难度,后来找到温岭的工匠才搞定木石契合的细部工程。

▲伍公庙,纪念春秋吴国大夫伍子胥所建。 摄影@子夷

除蟠龙石柱外,东岳庙前的古楸树也有五六百年了,每逢开花季,如同一对高挑美人,头戴花钿,婀娜对语,美人对英雄,花姐姐对铁哥哥。老杭州人都记得东岳庙山门两侧有四尊铁像,人称吴山铁哥哥,他们的身份为灵应侯福佑侯忠正侯顺佑侯四太尉,相传从江中浮来,后来不见了。2002年重修东岳庙,再铸铁哥哥,把哥四个请了回来。

▲东岳庙里的一对古楸树,合起来像一颗爱心哦。 摄影@王晓波

这里值得一说的是四宜路到四宜亭郭婆井,再往上走,有一条通往云居山的路,陆均叫他“长节胱”,杭州话的意思就是长脚,为什么叫长节胱?一是因为这条路又细又长,像是巨人的长脚。另外一个原因是清末民初时,这里还真有一个寺庙叫“常寂光”,名气很大,以前的老地图上都有,传说弘一和一些革命党人都在常寂光住过。“常寂光”到了杭州人嘴里就变成了“长节胱”。

▲郭婆井 摄影@阿甲

路上有两树长油麻藤,开花时节,老茎密生紫色花序,阳光透过细叶缝隙返照其上,疏影婆娑,色彩斑斓,如同蝴蝶停驻,陆均说这个时候他经常会到藤下的长廊上面去睡一觉,他平生最喜明人张岱的小品,《西湖梦寻》、《陶庵梦忆》,梦里花落,不知多少。

▲云居山一带的常春油麻藤 摄影@东东东

这条路基本看摩崖石刻。青衣洞有唐代开成年间的摩崖题记,是杭州现存最早的石刻之一,依稀可见唐人书法精神。唐石刻杭州一股脑儿三块,其他两块在飞来峰。最好玩的是当年陆游也肯定看到并把玩过这块题刻,有他的《阅古泉记》为证:“(陆)游按,泉之壁,有唐开成五年道士诸葛鉴元八分书题名。盖此泉湮伏弗耀者几四百年,公乃复发之”。这古泉就是青衣洞的这眼泉水。

▲青衣泉、重阳庵遗址摩崖。青衣洞得名于青衣童子的传说,唐开成年间,道士韩道古在吴山上迷路了,偶然之间走到洞口,看到一位青衣童子便上前问路,童子却不回答转身进入洞内久久未出。道士想进洞忽然听到洞中有很大的风雨声,便赶紧逃了出来。后来他在洞边造了一间茅草屋修行。到了元朝,又有道士在此建三清宝阁,另一位传奇人物天师广微子在旁边石壁上题刻“青衣洞天、吴山福地、十方大重阳庵”。他的故事可以在后台回复“广微子”获得。 摄影@子夷

唐开成五年,也就是公元840年,离陆游四百年,离我们就一千两百年了。

这个是最老的,还有陆均认为最好的石刻是云隐洞的那两句诗联:“我来海国三千里,君在蓬莱第一峰”。光绪陈凤诰款,此人广西桂平人,曾留学日本。此联写的好,刻得也好,而且很应景,符合作者的身份与经历。

除此之外,感花岩的诗刻最让人不解。说是苏东坡的诗,其实也是和米芾的第一山一样,是明人刻上去的,可这个刻诗的人是一个才高八斗心思缜密的高手。

苏东坡的这首诗全名为《留别释迦院牡丹呈赵倅》,宝成寺原名释迦院,五代吴越国王妃仰氏所建,宋大中祥符年间(1008年-1016年)才改额为宝成寺;而且直到今天都植有牡丹,这两点都合上了,可是还有一个硬伤。苏轼这首诗是写于熙宁九年,1076年,正在密州任知州,根本不在杭州,那怎么办?这位附会高手就将落款的年份改成了熙宁壬子也就是熙宁五年,1072年,苏东坡在杭州的那一年。所以诗里写的“去年崔护若重来,前度刘郎在千里”,崔护人面桃花和刘禹锡题咏桃花的事仿佛都因苏东坡的这首诗和宝成寺扯上关系了。有三大诗人的感花加持,宝成寺一带从此诗意盎然。

石刻除了诗,还有像。比如神奇的泼水观音,本是一帧刻在石壁上的小像,经年累月,青苔覆面,要用勺子舀了前面白鹿泉的水,泼上去,苔草倒伏,线刻观音历历在目,可惜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整块石头被毁。为恢复观音旧容颜,陆均让人画了几百张观音画像,找到吴山周围的几百个老人辨识,哪一个最接近原貌,然后再让温州匠人刻到石头上去,如今就等着石头再长出青苔来了。

▲泼水观音,也叫白鹿泉,不知哪个年代曾有白鹿来饮甘泉?用水泼观音像后,泉水里的金鱼儿便立刻围在佛像下的崖壁边吃起了被水冲落的苔藓,这也算是菩萨给的恩赐哦。 摄影@子夷

杭州是火地。城隍山上看火烧,清朝雍正年间的浙江总督李卫为此专门做了一组坎卦石,放在吴山上面,镇火。周易坎卦为水,水灭火。可是如今这几块石头去哪儿了?陆均说就埋在江湖汇观亭下面了,你信不信?

▲江湖汇观亭,这名字细细体会,就知道这亭名的来历了。 摄影@朱页川、肖奕叁

这条路看石头。如果坐公交,严官巷在六部桥东跟通江桥两个站点的中间,可以从小路直接上山。前面说过,吴山形成在两亿到两亿五千年之间,所以产生了典型的喀斯特地貌,大大小小的石灰岩石质地纯粹,不硬不软,便于摩崖题刻,如同十二生肖石,千奇百怪,随物赋形。陆均说,吴山的小景这里独好,因为每块石头配上周围的花树草木就是一帧绝好的山中小品,移步换景,山上看大观,这里觅小景。

明代人评过吴山十景,清代人也评过吴山十景,评出的内容各不相同,只有一个“三茅观潮”两次都入选十景,可见其地位重要。三茅观是个道观,出名和两个人有关,一个是小康王宋高宗赵构,反正他从北方逃到杭州,有很多关于“追捕-逃跑”的传说,说是逃到江上风雨大作,船没法开,金兵又在后面,于是祈祷三茅君,然后应验脱逃成功。之后发现吴山上本来就有一个唐代留下来的三茅道观,干脆做实重修祭祀,后面历代皇帝都有赐额赐书钟鼎镜剑数珠,使得三茅观所在的山都改名为七宝山。

▲三茅观 摄影@朱页川

元时三茅观毁于火,明初又建,相传观内设有书馆,少年于谦曾在此读书,写下《石灰吟》以励志。抗战期间,三茅观被日军拆毁,然其规模甚大的遗迹保存至今,水池、小桥、石构件还有近十方摩崖石刻均已漫漶,唯存一方明嘉靖十八年(1539)重刻的绍兴年间赐额宁寿观的尚书省牒文,成为2008年考古发掘后建成的“遗址公园”之一部分。算上之前的第一山、感花岩,这已经是明人翻刻宋人的第三个案例了,文化复兴,耐人寻味。

▲浙江体育会摩崖题记,这块“云山万古”是唯一一块中国近代体育方面的石刻,现在很多小朋友们的秋季运动会其实也和当年石刻上的体育会有关。 摄影@朱页川

▲西方庵,现在为合吾山房茶室。 摄影@朱页川

看文物,这条线最好。吴山最有名的诗句其实是金人完颜亮写的“提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

郁达夫说,几位研究中国文学的外国人和他游玩吴山后,问他立马吴山第一峰是什么意思?一看过就知道吴山不是西湖最高的山啊,郁达夫一时解答不出,就指了一排南宋故宫的遗址,认为立马吴山,可以看见南宋宫城的全部,是直捣黄龙的意思。郁达夫对此也不是很确定,“但南宋故宫的遗址,却的确可以由城隍山或紫阳山的极顶,看得一望无遗的。”不过陆均说,由紫阳山或城隍山看到的其实只能是南宋太庙,凤凰山一带的南宋故宫,在吴山是不可能一望无遗的。

▲吴山第一峰题刻 摄影@朱页川

1995年南宋太庙发掘作为国家十大考古发现,我后来听参与考古的人说是砌得相当考究的东围墙九十米都没转弯,可见整体规模之大。

陆均紫阳小学毕业,对学校里的通玄观造像熟悉得很,估计小时候都可能上去爬过。这组三茅真君的造像是杭州市区唯一的道教石刻造像,三位大仙,如意祥云,超然物外,气度不凡。

▲紫阳小学后山里藏着的通玄观造像。中龛是三茅真君像,中间是司命真君,左侧是定篆真君,后边是保生真君。

▲石佛院(仁王寺)造像。南宋吴自牧曾在《梦粱录》第十五卷《城内外寺院》中写出了南宋的寺庙排行榜,当时临安城大大小小寺庙486座,七宝山开宝仁王寺被称为皇家御寺首座,连北灵隐、南净慈都排在其下。 摄影@子夷

吴山仁王寺,老杭州人都叫石佛院,石壁中间也有三尊立佛,主尊六米多高,是杭城最高的石刻立像。可是这么大的菩萨立像群却没有什么题记记载,想想宝成寺那么小的一个麻曷葛剌都有题记,就可知石佛院群像之不可思议了。只知道是吴越国晚期开始修建开凿,肯定与皇家有关,但如此大的工程何以全无一点蛛丝马迹?一个未解之谜,只有通过考古发掘才可能破解。

吴山小隐于林,陆均大隐于市。退休以后,他离开了吴山。一次受邀来下沙住宾馆的时候洗澡滑了一跤,摔破了头,他开玩笑说,麻曷葛剌在责怪他哩,几十年的供奉,说走就走了。玩笑归玩笑,去医院缝了三五针,照样喝酒吃火锅,麻曷葛剌也在保佑他,不遵医嘱,毫发无损。

之后,他去了临安安吉交界的太湖源上市岭住了几年,现在富阳的一处养老公寓里,每天还是一个人过着诗酒自娱的生活。此处前临富春江,后面远山淡影,仿佛在黄公望的山居图里。他一生也算是与山水结缘了。

▲1980年时与现在的吴山 摄影@章胜贤、子夷

我那天问他吴山的事,如同关尹子喜在向老子讨要五千言似的。倒也不是说他有老子那么牛,是因为他和老子一样不被人需要。他反复和我说,吴山没什么好写的,不过喝了四个小时的老酒,他仍然断断续续地说了不少。我想当年老子写五千言也应该是这样的吧。

陆均和我说完这些,猛抬头说,你不是刘某人么,昨天刚来过,怎么今天又来了?我说你喝多了,认错人啦。他不信,说我没你的手机号码,你打个给我。我当了他的面,拨了电话给他,他看了一下话机,恍然大悟,嗐,原来你是朱瑾!

▲药王庙门口的晨练人 摄影@谈跳

真像一个世说新语的段子,太好笑了,笑得我眼泪都流出来了。

《桃花扇》里说,回首皆幻景,对面是何人?——不是随便说说的。

想起许多年前,他还在宝成寺时,我和他在外面喝酒,枫林晚书店的掌柜朱升华从建德老家拿来两大可乐瓶的红曲酒,那一次他也是喝多了,说,你看看后面是谁,叫他一起过来喝酒。我回头一看,没人。我说你还记得回家的路吗?他说记得。我打了车送他回稻香园他妹妹的家,他在车上睡着了。我想如果他找不到路,就只有把他送回到吴山上去了,因为那里才是他真正的家。

▲圆月下的三潭印月、城隍阁 摄影@hexiang

参考文献:

[1] 刘涛《吴山揽胜》 西泠印社出版社

[2] 包静《吴山》 浙江古籍出版社

[3]傅隐鸿《杭州西湖周边地质遗迹景观及其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