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的孩子

图/黄祈嘉

只要经过新店中央新村一带,我就会想起月亮的孩子。

那是往昔老国代退休居住的巷道,往里走,大理石墙的豪宅旁紧邻一排四层楼高的旧公寓,寓前枝叶繁盛的榕树让房子忽隐忽现,院内植栽张狂地伸出栅栏。满眼绿意中,看到找寻许久的门号镶在白底绿字的压克力板上。

一位短鬈发妇女在对开的栅栏前唤我,小男生躲在母亲身后探头,骨碌碌地瞧。小一生下午不上课,我的工作是课辅家教,一周两次。

餐桌充当书桌。小男生有些过动,作业写几行,便起身开冰箱,我常得想些新颖故事或自带美味饼干当诱因,训练他的定性。

第三堂课,他借故尿急,冲向厕间时,撞到一位戴墨镜的少女。「姐—」惊呼声中,我才意识到家中还有另一个孩子。

小男生霎时安静,做错事般搅扭双手,空气沉静,明亮日光灯下,少女的墨镜有几分突兀,颈间垂坠土耳其蓝串珠项链,米白暗灰大色块拼接长洋装,下摆缀有流苏,肩披棕色棉外套,右持一枝白手杖。不久,母亲自房间匆匆走出,说要带女儿出门。

「姐姐几年级?不上学吗?」中场休息时间,我悄声询问。小男生解释姐姐都不用上学。我不便再问,只是检查功课时我心不在焉。

也许教学成果赢得家长信赖,之后上课,母亲便带姐姐外出。

「丽月,走了。」母亲常这么唤着。我从未听过少女的声音,未看过她摘下墨镜。

一日,我与丽月在餐厅通道口僵持,她要去客厅,我挡住走道,我们一起往右、往左。

「老师,我姐看不到。」小男孩把我拉向餐桌旁。丽月持手杖,走到客厅玄关处,步姿稳稳的,甚至是轻盈。

我压抑满腹疑问少女眼睛何时受伤?在家自学吗?

隔周,母亲在下课时,拜托我当丽月的报读老师,内容包含文史数学自然等科目,并录音存档。理应就读高一的丽月,罹患先天性青光眼导致高度近视,得拿扩视镜看书,国二时合并视网膜剥离,被迫紧急开刀。手术并没有为她划破阴翳帷幕,反而提早让黑夜笼罩。她转学到启明学校,因不适应,只好休学,并开始学习点字、盲用电脑及定向行动,自学国三及高一教材,准备隔年申请启明学校的普通科。

墨镜遮了大半表情,丽月肃静面容表现的淡漠,比语言表意更深刻。小男孩的热对比丽月的冷,前者家教时间分外地快;后者报读,我担心自己有时说话直率,会不会刺伤丽月的自尊心,是数着时间分秒度日。

丽月白天不出门,除非到了回诊针炙治疗时间,在家也是躲在房内,出于对她名字的想像,月亮多半晚间现身吧?现身时,鼻梁上时常戴的墨镜是脸上的乌云。月亮只能远观,近身与之交谈能感受到她的阴与缺。

我委婉地向丽月母亲提起想辞去报读,建议可以带丽月到「台北市视障者协会」寻求协助,是我大一时担任志工的工作地。

也许是抗议我的「遗弃」,之后我指导小男孩功课时,丽月的房间传来吵杂的广播节目声。这是丽月有阴与缺时的「沟通方式」。

丽月隔年的申请考试不能再耽搁,数周后,家长再次拜托我报读。这次,丽月的回应有了「嗯」、「唔」。一秒钟报读两个字,是她理解字义的速度。她对我仍是防卫,我们的连系,是固定语速念出的教科书文字与数字;一个字一个字,像漂浮的细线,我的声音一停,线就断了。

我逐字念课本,有时她会使用点字机,答答声响,是她想要与外界建立的连结。报读时,标点符号、空行、换段、换页,国字「横一」或数字「直1」、字的外形有无框线,都要一字不漏地读出。在她的世界,任何一个符号或空白,都有不可忽略的意义。

我由她的障碍,看见我的障碍。每每读到我不擅长、她听了也一头雾水的地理分布、数学三角函数或向量图,我只能战兢地照本发音。

「这符号怎么读?」顿时我觉得自己是白痴。

丽月则冷哼:「不是有长眼?明眼人怎么问盲人呢?」

我挫败地想辞去家教,刹时想起自己房租未交。丽月母亲数周前语带歉意,提及女儿在国中时曾带白手杖出门,身穿启明学校制服,被三两个陌生孩子嘲笑:「『青暝』难怪读『启明』」。丽月只能把心中的不满、对世界的恨意,发泄在周遭人身上。

我的心软化了些,隔天继续读着艰涩的莫非定律、化学元素表。硬梆梆的数字与符号,并未因为我努力融入情感,增加一丝柔软。她母亲说,会提供相应的图形给丽月触摸,我好像重新体悟了「摸索」一词的含意。

丽月总不给我好脸色,相比之下,小男孩常撒娇地要我抱抱。小男生竟看透我的难过,语出安慰,解释因为我是女的,所以姐姐不喜欢我,姐姐对去年来的大哥哥就很好。我一凛,报读家教曾是男的?

从丽月母亲口中,才知女儿曾恋慕每周来两次、以声音交流的男老师,我想像隐在墨镜后的那双眼,虽看不到,但必定温热地等待闯入她暗黑生命的微光,只是才莹莹一点,就被母亲熄灭了。

现在能当她双眼的人,就是我了。我用口中的字,牵起丽月与外在的联系。她总是拿著录音笔静默呆坐,仿佛打禅。重复聆听,是丽月表现喜欢或不懂时的行为,她常借由按Repeat键,听熟悉的声音,消除对陌生事物的不安。为了让她用耳朵看世界,我在意自己出口的每个字,想让无味无触感的字句变得有画面有温度。我常担心念出的一花一木,到她的脑海时,已被风吹散形态。

大四下,我要准备实习及毕业论文,无暇兼职,推荐视障者协会的电子语音书籍。结束家教前一个月,丽月想听舒国治《理想的下午》一书。她对我有了较热络回应,月亮从乌云中浮现身影了。半年来,我对她的报读之路,细细而蹒跚,毕竟往前走了。我读着:「关于旅行也关于晃荡……」,书的序言是〈哪里最喜欢〉。我压下想问她最喜欢哪个地点的冲动,只用声音试着带她走过瑞典、台北、纽约、北京……,她一惯静静地听、点头,不发一语。书上有打勾画线,是丽月和恋慕之人的回忆吗?

那年冬天走得很晚,下午时,天色常倏地转暗。有天上完小男孩的课,我走进二楼昏暗房间,一入眼便是丽月惯常绑在后脑勺的高马尾。她的发色不黑,微鬈发尾因束起而呈现一个倒型问号,静静靠在浅木色椅背,右手缩进袖口轻敲桌缘,橘色外套右上绣有国中学号。左腿在宽松红橘色运动裤下前后摇晃。「怎么不……」,我把「开灯」二字咽下。丽月不需要灯,每次报读,才为我打开。

那天,我读到书中「北京矮墙有石榴花果含愁带笑……」。「什么是石榴花?」她第一次开口问话。我呆愣,颤巍巍地查询辞典,「很多层红色花瓣,花蕊是黄色的。」我形容得烂透了,这和别的花有什么不同?她母亲曾提醒,她失明以前脑中存有颜色概念。有些视障孩子一出生就活在黑暗中,完全不懂什么是金色阳光、绿色的草。

「妳最想知道什么?」「现在热门日剧,东京爱情故事。」那天她的问话与回答,伸出了友谊的手。她的眼睛没有聚焦在任何地方,我却能感受到她渴望看剧的热度。我们走到一楼客厅电视机前,放入录影带,按下静音键。读起影片内容,我却频频语塞。

—男主角叫完治,他走下来,又走了出去。

—他从哪里走下来,想走去哪里?

—女主角莉香对男主角说:讨厌。但这两个字,其实是对男生示好的意思……

因为女生对男生抛媚眼。

—什么是抛媚眼?这画面顺序我不太懂。

—男主角的表情很无奈。

—无奈是什么表情?

天很冷,我却直冒汗。幸好她没有要我口述侯孝贤的《悲情城市》,否则东跳西跃或镜头持续好几分钟的画面,我只能支吾许久。丽月频频摇头,我看到了没看到的细节影像;由她的问话,让我知道自己以为的清楚,其实是不清楚。我说的字和她脑中的影像错位了。眼见真的不足为凭。看见,有时只是早已设定好的画面。那天我直纳闷,明眼人是用何种逻辑看懂画面呢?

影剧字幕被我念得杂乱不顺,幸好丽月看不见我的沮丧。许是我慌张而不顺的字音,被她听懂了,明眼人也有看不懂的时候,我的窘迫让彼此靠近了些。我问她平时如何知道电视内容,她耸肩,说家人常口述,但她难以循迹想像,最后只好窝进房间听广播。

丽月那天是健谈的。她担心文字的想像、双手触摸后产生的心像,与现实世界有极大落差,她好想看看学校的建筑,想看搬家后的家,想看长大后的自己变成什么模样。她担心摸象般接触到实体,虚与实,如真似幻,有天复明了,会不会反而找不到回家的路?

她被墨镜遮住半边的圆润脸蛋故作淡然,提及仍抱持复明的渴望时,声音颤抖:「我仍然没有将自己归类为盲人,我觉得自己很像个边缘人」。

即将的分离让我们亲近了些。眼前的她仍是沉静,偶尔流露出实际年龄的调皮。她会由我啪啦作响的走路声,测度我趿的拖鞋材质,由细碎步伐揣想我心情的缓急。一出口报读,就闻出方才我喝的茶叶或咖啡种类。有天她带我触摸书房旁一台很像笔记型电脑的点字机,黑键上一个个白点突起,像是一颗颗饱满的白米粒。我随意乱点,有点麻,仿佛能在指尖上留下什么记忆般的触感。她说失明后,时间移动相当缓慢,只能借由发长计算时日。

最后一天,丽月由母亲搀扶,送我下楼,丽月的墨镜与瘦小身形,几乎融入暗灰的天色中。走到巷道转弯处,仍听到小男孩热情地邀我下次再来。我想着方才与丽月谈到昔时话题—「哪里最喜欢」,她提起六岁时,曾和家人搭船到吉贝岛,深蓝海浪一波波拍打船舱,她却不断晕吐。如果回忆有颜色,那一刻她的脑海应是深蓝;如果画面能泛出气味,我定能闻到海水渗着胃液的咸涩酸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