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培仁/永遠要回到小的場景,那是音樂出發的地方

张培仁身高189,让身上的黑色T-Shirt变得更显眼,那是他的公司街声今年八月在圆山花博举办Park Park Carnival(下简称Park Park)的「趴T」。衣服背面设计简单粗暴,详列两天音乐演出的团名,密密麻麻,光看就觉得喧哗。「我好喜欢这件衣服。」距离活动结束已一个多礼拜,听得出部分的张培仁还浸泡在音乐现场。

Park Park想说的意思是「公园里停好车就唱」,概念直接但并不胡闹,也可以说,张培仁作为台湾传奇音乐行销人——80年代在滚石音乐从企划做到经理;90年代分别在北京和台湾成立魔岩唱片,为伍佰、杨乃文、张震岳、热狗等人打造经典唱片;2005年成立中子创新,催生掀起文青浪潮的Simple Life简单生活节——就算胡闹或许也有其原因。

行销的立足点是看得精准说得巧妙,张培仁为Park Park进一步解释:「它是Rookies Festival,不是Mature Festival。摇滚乐团都想上大舞台赚钱、演出,但不是每个人都足够成熟做好这件事,你可能还不够自信控制现场,还不足够让观众觉得你应该要高高在上。」于是Park Park邀请新锐表演者到公园人群里,「它创造出来的场景就会很不一样。」张培仁说,「让音乐人找到粉丝,让听众可以在这里寻宝,就是街声和Park Park的核心使命。」

张培仁,跟他身上的黑色「趴T」。 图/胡士恩摄影

2024 Park Park Carnival现场。 图/街声StreetVoice提供

谈谈你最喜欢Park Park Carnival的地方?

我们有八个舞台,除了主舞台是主办方策展,其他都是征选。我觉得免费有它的美,每个音乐活动都有目标设定,Park Park是免费的,需要我们去募集赞助,但我们让相对没有那么有知名度的人,也可以参与。不管你是谁,舞台前面都有很多人在看,大家来挖宝,那个感觉很强烈;也有经过挫折、暂停一阵的乐团,带着再试试看的想法来演出,现场大爆满。各种场景会让你觉得,这个事情带给音乐人、乐迷的养分和兴奋是足够多的。

Simple Life即将迎来20年,它沟通的讯息会有不同吗?

期待是来来去去的。当时提出「做喜欢的事,让喜欢的事有价值」,因为大家没有发现自己可以做喜欢的事;现在每个人都在做喜欢的事,可是到底能不能让它有价值,这是另外一件事。第一届、2006年的Simple Life是网路盛行后的产物,web世代的需求形成市场,后来到2014、15年是iPhone智慧型手机普及后的时代,像草东没有派对、血肉果汁机等,到了Park Park已经来到资讯过量、资源过少的时代。

这是人类文明没有发生过的事。大家都拥有资讯可是没有资源,加上疫情和短影音的出现,资讯跟画面就显得杂乱,这是这时代会有一阵子混乱的原因。但它是不是end of the world?我觉得definitely not。它还会再变,社会的心理需求也还会再变,有些东西的本质,比如音乐,是不变的。

你人生第一个自己创造的音乐场景?

我成长于戒严时期,没有摇滚乐可以公开谈论的时代。那时和平东路有一个地方叫常新乐器行,是当年的老摇滚乐团Rock City Band的团长崔可铨老师开的,喜欢摇滚乐的人都会到那聚会。我就是在那个乐器行,看到新闻说约翰蓝侬被刺杀了,第二天我们一群人聚在那里,想为摇滚乐做点事。第二天早上,我跟朋友在附近国画店买了宣纸,上面写「悼」,下面写「Do you still get “imagine" up there, John Lennon?」,然后放一张专辑的封面,师大路的老外全部过来跟我们一起插香拜拜,一鞠躬、二鞠躬。那时我才十八岁。

长大过程中,台北还有哪些印象深刻的音乐场景?

我当兵出来后,台北有个餐厅叫做「香颂屋」,在安和路巷子里,很少摇滚乐青年会去,可是你会在那看到罗大佑或彭国华,我们也就喜欢在那边混,感觉好像自己参与了什么东西。「麦田书店」是詹宏志、陈雨航、罗大佑、李寿全等人一起开的,一开始卖唱片,我在那买了一张Pink Floyd的专题《Final Cut》,柜台里面卖专辑给我的店员就是罗大佑。「长春藤法式餐厅」在丽水街,到现在还在,它的法式西餐很好吃,当时的地下室是我们一群人混的地方,台北那时有文化氛围和美感的地方不多,你会看到侯孝贤在上面写剧本,长春藤就在我家、我开的唱片行附近,那里是真正的摇滚乐据点,我们在地下室绢印T恤,舒国治会去,金士杰会去,张大春到现在还会去,聚集边缘青年跟有资历的文青,是很有意义的地方。

做音乐、做场景、做生活方式,是不太一样的事?

2000初离开滚石唱片,我的论述和思路,综合过去的养分和经验,慢慢倾向出一个方向,我常常讲,文化创意产业是三件事:文化是生活方式,生活方式会有它的审美和价值观,进而刺激创作者产生作品,它会反射或是去批判这个审美和价值观,最后才会进入产业的流程。所以如果你希望创作变得更好,或者产业变得更好,要做的事情是先去做生活方式,而不是去做结果。

张培仁,80年代在滚石音乐从企划做到经理;90年代分别在北京和台湾成立魔岩唱片,为伍佰、杨乃文、张震岳、热狗等人打造经典唱片;2005年成立中子创新,催生掀起文青浪潮的Simple Life简单生活节。 图/陈立凯摄影

2024 Park Park Carnival现场。 图/街声StreetVoice提供

我心里想,如果音乐产业未来还有机会往前走,在旧的收益模式断绝、新的模式未知的时候,不如先去做生活方式吧,让「场景」出来。而要做的时候,我们又不希望走得太前沿,我们要跟大众更接近,进步一公分,而不是一公尺,所以Simple Life一开始做的是很单纯、天真的审美。

现在很多乐团因为活动多了,政府补助多了,商业演出多了,大家每天命跑去赚生活费,可是最终,音乐还是需要某个路线跟高度,它才能活得久、影响的更大。我相信生命会自寻出路,走到极端就会回到另一个起点,它是来回变动的,有很多人拼命演出赚钱,也还是有很多人安静地把音乐做得很厉害,每一个人的生活背景不太一样,所以处境也不同就是了。但大多数音乐人都会在乎,有没有办法把好的东西变成流行、让更多人喜欢,说起来这是我们的工作。我们一路在做的都是这个事情,而不是等音乐人自己红了,然后再去经纪他、透过他赚钱就好了,当然对很多经营者来说也不是不行,那是Fast Way,可是针对更新的音乐人,you have to do something。所以中子和街声等于是一个创作者的生态系,让音乐人可以从这里成长,加速,放大,直到有变现能力。这是辛苦的事,可是,这事情好歹得有人做吧。

2024 Park Park Carnival现场。 图/街声StreetVoice提供

现在讲到台湾音乐场景,你会想到什么?

我想到的是消失的地下社会、小河岸留言,想到女巫店、海边的卡夫卡、操场、revolver。当年地下社会没了,对整个音乐产业是非常大的的损失。每个城市都要有容许颓废的地方存在,人与人碰撞在一起,放纵做各种实验性的东西,才会前卫才会进步,才会撞出愤怒或火花。

每一代的人都在创造属于自己的场景,Live House是养成音乐创作的场景。每天持续发生的东西才是场景,每年一次的音乐节,它当然会聚众会热闹,可是留下来的东西不一定像再小的地方那么深刻。美国摇滚歌手、蓝领摇滚教父Bruce Springsteen,他在只能容纳几百人的小剧场、持续出「one-man show」;有一次我去日本发现摇滚乐团Arctic Monkeys,他们当周末在日本武道馆的万人演唱会已经sold out,却选择在周五晚上跑去涉谷800人的小场地演出,他们的manager解释:唱大场子是release energy,而唱小场子是gathering energy。我觉得这是音乐人该做的事,如果他依然在乎自己能不能跟当代的观众对话,永远要回到小的场景,因为那是他出发的地方。

2024 Park Park Carnival现场。 图/街声StreetVoice提供

《500辑》Issue115「小的创作场景之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