掙扎的「兩個祖國」:日裔美國人拘留營的黑歷史
美国政府担心日裔美国人有机会成为日本的间谍,遂以国防安全之名,将近14万的日本移民与日裔美国人,被迫迁徙至各个「拘留营」。图为曼沙那的日裔美国人拘留营。 图/美联社
汤姆,一个中年、出生于美国的日裔美国人,一辈子只开福特车。并不是因为他是死忠的福特粉丝,或者他认为大多数人开的日本车性能不好。在汤姆17岁的那一年,一个事件在他心中烙印了深刻的创伤,让他这辈子选择无论如何,都不开任何日本品牌的汽车。
汤姆的女儿后来还发现,自己的父亲本名根本不是汤姆,而是有一个日文名字「茂」(shigeru / しげる),之所以叫汤姆,是由于他以前在学校的老师不会发shigeru的音,就擅自帮他取了一个英文名字「Tom」,也从此成了他的护身符。而汤姆经历过「拘留营」强制收容日裔美国人之后,就再也不敢开日本车——因为他害怕任何细微的举动,都有可能让人们质疑他对美国的忠诚。
在珍珠港事变之后,美国兴起了反日情绪,原本就已经饱受种族歧视的日裔美国人受到更激烈的排挤。图为将准备搬迁至拘留营的日裔。 图/美国国家档案局
1941年12月7号,日本偷袭美国珍珠港。时任总统罗斯福在事发之后立即向日本与轴心国宣战,这个转折影响了汤姆的一生。在珍珠港事变之后,美国兴起了反日情绪,原本就已经饱受种族歧视的日裔美国人受到更激烈的排挤。注1
许多日裔美国人在工作上遭到无故解聘,或者社区住宅都被贴了种族歧视的标语。到了1942年2月,罗斯福总统又下了一道〈行政命令9066号〉,赋予国家「因战争需求得以限制某些群体的自由」。而这道命令即使没有明确指出目的,却仿佛给日裔美国人宣告了一个残酷的判决书。
「NO JAPS」:许多日裔美国人在工作上遭到无故解聘,或者社区住宅都被贴了种族歧视的标语。 图/美联社
由于珍珠港事件,美国政府担心日裔美国人有机会成为日本的间谍,遂以国防安全之名,将近14万的日本移民与日裔美国人,按照国家的命令迁徙至各个「拘留营」(relocation camps)。他们被迫离开自己的家园、放弃财产,而且这当中有将近三分之二的人是美国公民。
唯独离岛夏威夷由于日裔移民过多,根据美国政府的计算,若将夏威夷所有拥有日本血统的人都关进集中营,恐对该地经济有严重伤害,因此大多数日裔夏威夷人都逃过一劫。美国政府甚至连远在阿拉斯加的日裔美国人也不放过,要求一些拉丁美洲国家(如秘鲁)将自己的日本移民也遣送至美国拘留营。不过同样地,拥有大量日本移民的国家如巴西,也拒绝了美国的这项请求。
日本移民与日裔美国人被迫离开自己的家园、放弃财产,而且这当中有将近三分之二的人是美国公民。 图/美联社
美国政府甚至连远在阿拉斯加的日裔美国人也不放过,要求一些拉丁美洲国家(如秘鲁)将自己的日本移民也遣送至美国拘留营。 图/美国国家档案局
▌顺从与反抗
营区内的日本人来自各个阶层,也包含妇女与小孩,一名女性便曾说过:「我不知道我们这些人的共同点的原因除了肤色之外还有什么。」在政府的命令下,管理日裔美国人的工作交给了一个特殊个民间机构:WRA「战争安置机构」(War Relocation Authority)处理。日裔美国人分别被移置到10个拘留营,这些营区大多位于荒郊野外,多数有铁丝网将他们与世隔绝,并由「美国人」管理这些拘留者(internee)的生活作息。
许多人称呼这些营区为「集中营」,但与众为人知的纳粹集中营相比,这些拘留日裔美国人的营区还是有根本性上的差异:他们有足够的食物来源,成人在营区内工作、小孩则可以上学。而他们也不定期可以有些休闲娱乐,例如最大的拘留营曼沙那(Manzanar)就有篮球场给当时的人们使用。
最重要的是,这些日裔美国人并没有遭到生命威胁,除了有人曾因企图逃跑而遭到射杀之外,只要不轻举妄动即可以明哲保身。事实上,日裔美国人也展现了无比的坚韧与顺从,他们大多数人即使不满国家对他们的措置,还是按照规矩、服从命令。
拘留日裔美国人的营区有足够的食物来源,成人在营区内工作、小孩则可以上学。而他们也不定期可以有些休闲娱乐,图为拘留营中的棒球比赛。 图/路透社
在拘留营当中,小孩正在玩建筑模型积木。不过这个建筑模型,其实也就是他们所生活的拘留营。 图/美国国家档案局
不过,即使大多数的日裔美国人选择沉默与服从,也有人选择对抗体制。当时23岁、出生并成长于加州奥克兰的是松豊三郎(Fred Toyosaburo Korematsu),在得知所有拥有日本血统的人都必须被送至拘留营时,他选择了逃跑,甚至还动过整型手术来隐藏身份。
是松最后仍然遭到逮补,但他仍然不放弃,选择向美国政府对簿公堂,便是著名的「是松诉合众国案」(Korematsu v.s. United States)。是松向法院倾诉,〈行政命令9066号〉违反美国宪法,但8位大法官中仅有2位支持他,最终是松的法案遭到否决并定罪。这个判决的结果也显示出,美国司法系统为美国政府囚禁日裔美国人的行为给予了正当性。日后,美国最高法院的这项判决成为司法史上的一大污点。
是松豊三郎(中)仍然不放弃,选择向美国政府对簿公堂,便是著名的「是松诉合众国案」(Korematsu v.s. United States)。 图/Fred T. Korematsu Institute
2017年1月30日,Google为了纪念是松为争取人权的努力,在网站首页上以其画像做为当日封面人物。 图/Google
▌哪一个祖国?
同时,战情激烈情况也影响了离战争相当遥远的日裔美国人,到了1943年,由于美国考虑要对日裔美国人征兵组成一支特殊的军队,WRA便以战争的考量给予这些日裔美国人进行一份「忠诚问卷」(loyalty questionnaire),以测试日裔美国人究竟忠于哪个祖国:血缘上的日本还是文化上的美国。其中问题27与28最为争议:
问题28:你是否誓言无条件效忠美国、忠实捍卫美国免于任何来自国内外的攻击,并且放弃对日本天皇、或其他外国政府与组织任何形式的效忠?
WRA便以战争的考量给予这些日裔美国人进行一份「忠诚问卷」,以测试日裔美国人究竟忠于哪个祖国。 图/路透社
由于问题28较为复杂,WRA又针对第一代日本移民(一世)改了版本如下:
你是否誓言遵守美国的法律,并且承诺不会以任何行为介入美国对战争的投入?
面对这样的问卷,许多日裔美国人不只感到困惑,甚至是愤怒。即使多数日裔美国人认同美国,但不代表他们就对「祖国」日本毫无情感。即便大多数的人针对这两个问题都回答了「YES」,有部分以年轻男性为主的群体,在这两个关键问题都选择了否定的答案,他们被戏称为「说不男孩」(no-no boys),并被冠上「不忠诚」的名号。
「你是否誓言无条件效忠美国?」图为拘留营的日裔美国人,被要求到田地里劳动。 图/美国国会图书馆
这些「不忠」的日裔美国人则是被集中在Tule Lake拘留营方便管理。这样的区分也让日裔美国人饱受更多的污名,「忠诚」似乎成为决定了他们价值的唯一要素。
日本著名小说家山崎丰子,就曾在作品《两个祖国》(二つの祖国)中便描述了被关在曼沙那的日裔美国人天羽一家,身为一世的父母在两个忠诚问题上都选择了「NO」而被送进Tule Lake拘留营;而他们三个在美国出生的儿子,也分别在认同上有不同的挣扎与抉择:三男天羽勇决定对美国效忠从军,最后战死于欧洲战场。身为最暧昧的族群「归美」(帰米)——在美国出生却在日本求学过——次子天羽忠与长子天羽贤治,更是在两个祖国之间挣扎,最后分别选择加入日军与美军,并且宿命般地在沙场上重逢。
身为主角的天羽贤治在日本战败后,替美国在东京大审判担任即席口译。这个人物并非完全虚构,而是建立在两位真实的日裔美国人:福原克治与伊丹明身上,而天羽贤治最终的结局如同伊丹明——在身心的煎熬下举枪自杀。
改编自山崎丰子《两个祖国》的1984年大河剧:《山河燃ゆ》,图为故事中的日裔美国人天羽一家,在两个祖国之间痛苦挣扎。由左至右分别为天羽忠(西田敏行饰)、天羽乙七(三船敏郎饰演)、天羽贤治(松本幸四郎饰)。 图/《山河燃ゆ》剧照
▌赔偿与转型正义
许多人在提起美国以自由作为国家精神时,鲜少会记得这段「黑历史」。在这个号称民主的国家,曾经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将一群没有犯罪纪录的日裔美国人囚禁长达三年。直到战后多年,由于美国面临在波湾战争等危机时,种族隔离与歧视的往事被重提,这段历史也才逐渐受到重视。
在当今主流社会的认知上,当初美国政府的政策无疑是个种族主义的结果。罗斯福的将军德威特(John Dewitt)就曾经说:
日本佬终究是日本佬 (A Jap is a Jap)
「日本佬终究是日本佬。」图为曼沙那的日裔拘留营。 图/维基共享
意指就算是在美国土生土长的「日本人」,依旧不是正统的美国人,还是有可能成为日本间谍。相反的,可能因为人数上的差异,日本当年的同盟——义大利与德国——在美国的子民就几乎没有类似的遭遇,也没有因为其族群背景而被指责。
在大战结束后,不少日裔美国人陆续争取国家赔偿与诉讼,美国政府也陆续补偿一些当时被无故关进拘留营的日裔美国人,但由于金额过少,不少日裔美国人仍不断持续要求美国政府还给他们一个公道。
一直到1988年,时任总统的雷根正式为美国政府道歉,承认当时是出于偏见与种族主义而将日裔美国人囚禁,并且给予当时的受害者一人2万美金的赔偿。布希总统更是在2006年签署了相关法案,拨款3,800万美金的预算保留当年拘留日裔美国人的遗址,好让人们不要忘记历史的教训。
布希总统更是在2006年签署了相关法案,拨款3,800万美金的预算保留当年拘留日裔美国人的遗址。 图/路透社
现今的华盛顿特区,有一座纪念公园(Japanese American Memorial),其中央有一只被铁丝网缠住的日本鹤雕像,周围的墙壁上则刻着当年各个拘留营的名字以及其分别居留的人数,并且写下了雷根总统的话:
在此我们承认错误。我们恪守作为一个国家在法律下维持公平与正义。
即使美国政府展现诚意,给予赔偿与恢复名誉,并且尽力维护相关历史文物,但对当年的受害者而言,许多伤害还是难以抹灭。尤其当时被从拉丁美洲送至美国集中营的日本移民,他们不但至今几乎没有领到补偿金,有些人在囚禁期间还在美国产下生为美国公民的子女。但战争结束后,依然被以「外国人」的身份要求驱逐出境。注2
被铁丝网缠住的日本鹤雕像,周围的墙壁上则刻着当年各个拘留营的名字以及其分别居留的人数。 图/美国国家公园管理局
而强制被关进拘留营的身心创伤,并非一时半刻就能走出阴影。例如反抗美国政府的是松,从来没有向自己的家人提起当年的事迹。他的女儿甚至要到高中时听到同学报告日裔美国人拘留营才知道这段历史,回家询问父母后才知道父亲的故事。
在今天,即使日裔美国人的历史还是不为许多美国人所知,但自从911事件之后,当美国政府又开始打算对某些特定族群采取针对性的政策时,这段历史便成为最适当的对照。为了国家的「大局」,是否得以牺牲部分群体集体最基本的权利?
但讽刺的是,去年正当川普俗称「穆斯林禁令」的国家旅行法案争议不休时,「是松案」的判决在2018年6月由美国最高法院推翻,认定政府当初的措施没有法律依据、也超过了总统职权。但是在驳回的同时,另一方面却也让川普限制特定穆斯林国家入境的法案通过,是松的女儿虽然肯定还给父亲历史清白,但她也表示:很显然地这个国家尚未记取历史教训。
是松的女儿虽然肯定还给父亲历史清白,但她也表示:很显然地这个国家尚未记取历史教训。图为日裔美国人纪念公园一角。 图/路透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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